小说下载尽在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【白猎鹰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灵飞经六 水月镜花 作者:凤歌 作品简介: 梁萧已远,陆渐未生,乐之扬踏入江湖。灵道石鱼,大明帝位,引爆江湖与江山!大明洪武二十七年,时局已定,天下归属朱元璋。但此时江湖势力繁杂,不满朱姓王朝甚至觊觎皇帝宝座的门派大有所在,江湖血雨腥风,纷争不断…… =================   第一章 走为上计      乐之扬无路可走,反倒定下心来,笑道:“大和尚,明先生,你们不在无双岛享福,跑到京城来干什么?”   明斗目光阴沉,冲大师不动声色,竺因风一想到离岛时所受的辛苦,无名火起,咬牙发狠:“享福?享你娘的屁!今天落到我手里,那才是你的福气。”   “不敢,不敢!”乐之扬笑嘻嘻说道,“竺先生把臭屁当福气,鄙人大大的消受不起。”   竺因风见他死到临头还敢嬉笑,心里已觉有气,一听这话,更如火上浇油,手足不动,身子拔起,刷地一掌向他劈出。   乐之扬身子略偏,看准掌势,左手顺势一勾,搭上竺因风的掌缘。   竺因风自负内力,向前直送,谁料乐之扬手指所及,生出一股粘劲,力道不强,胜在巧妙缠绵。竺因风只觉手臂一热,掌力走空,心叫一声“糟糕”,正想变招,乐之扬五指一挥,一股大力顺着他的手掌冲来,任他内力浑厚,也觉胸口发闷。   “呵!”乐之扬一声锐喝,右掌陡地扬起,一股疾风扫向他的小腹。   竺因风急忙运掌下沉,扑,两人掌力接实,均是浑身大震。竺因风身形摇晃,乐之扬则后退数步,脚下屋瓦破碎,未及站定,身后狂风大起,一股大力从后击来。   偷袭者正是自明斗,乐之扬躲闪不开,暗暗叫苦、这时忽听冲大师叫道:“抓活的……”明斗一愣,掌力回缩,不料他刚一收力,乐之扬立马回身,一腿扫来。   这一腿刁钻狠辣,啪,正中明斗的手腕。明斗只觉腿劲雄浑,一重接着一重,化为一股连绵不尽的振荡之力,破开护体真气,顺着手臂直冲脸鼻。   明斗牙酸耳鸣,挫退半步,心中大为震骇。乐之扬这一腿力道之奇,有如“鲸息功”里的“滔天炁”,再多两重劲力,不难攻破他的护体神功。   乐之扬击退强敌,自身也不好受,明斗掌力入体,气血为之翻滚,他索性借力向后一跳,转身出拳,呼地击向冲大师。   冲大师浓眉一轩,右拳漫不经意地向前送出,拳出无声,不带一丝劲风。乐之扬心觉不妙,但听“空”的一声,两个拳头撞在一起,乐之扬指骨欲裂,仿佛击中一段铁柱,“大金刚神力”凝而不散,化为为一股洪流,破开拳头,灌入他的体内,乐之扬的五脏六腑也似翻转过来,闷哼一声,翻身向后滚动。   冲大师得势不饶人,跨前一步,待要追击,不意乐之扬拳劲悠长,左右振荡,上下翻腾,霎时间,大和尚如在铜钟之内,身为之摇,耳为之鸣,他只觉惊讶,不敢大意,忙运神通驱散这一股奇劲。   高手相争,毫厘必校,这一迟疑,立刻错失良机。乐之扬顺势借力,风车一般撞向古严,半空中,手腕一翻,呛的拔剑出鞘,使出一招“浮光掠影”。   他认定这怪人就是杀父凶手,故而出手狠厉、决不容情。古严身子一晃,想要后退,可是“飞影神剑”何等迅疾,足下方动,长剑已至,嗤地一声没入他的心口。   这一剑刺中,乐之扬只觉剑过空空,不像刺中人体,定眼看去,剑尖上挑着一件黄衣,下面飘飘荡荡,哪儿有什么古严。   乐之扬心叫不妙,只觉剑身猛地一沉,数条黑蛇钻出衣裳,顺着长剑爬了上来,他急忙抖动手腕,剑光乱闪,一时腥血四溅,毒蛇断成数截。   古严使出“蛇遁”绝技方才脱身,心中惊怒交迸,呱的一声,纵身扑来。月光下,他掌心如墨,发出一股腥臭,乐之扬嗅入一丝,头晕目眩,忙使“紫微斗步”,翻身一招“天机剑”刺向对方咽喉。   古严才觉寒气扑面,头脸已被剑光笼罩,欲要躲闪后退,可是“奕星剑”不同于“飞影神剑”,不止迅疾,更是谋定后动。乐之扬出手时,早已算到了他的诸般后招,古严连闪数次,剑尖一如跗骨之蛆,始终不离他的咽喉。   “呱!”古严口唇微张,发出一声怪叫,叫声未绝,扑啦啦一阵急响,乐之扬眼前发黑,数只硕大蝙蝠当头扑来。   乐之扬视线受阻,只得放过古严,回剑斩向蝙蝠。古严趁势脱出剑底,忽退又进,右掌逝如轻烟,穿过重重蝠影,轻飘飘地拍向乐之扬的心口。   乐之扬躲闪无门,左掌迎出。扑,两人掌力接实,乐之扬的掌心传来一股奇痒,他心头一沉,来不及变招,两侧狂风大作,竺因风和明斗双双扑来,一个锋芒外露,一个劲气内敛,一如闪电耀空,一如高山滚石,乐之扬夹在其间,仿佛身处暴风眼里。   生死关头,乐之扬的头脑反而越发冷静,他马步下沉,左手一勾,顺着古严的掌势用上“止戈五律”,力道不强,胜在节奏精妙。古严手臂一热,不自禁马步动摇,斜斜向左蹿出,一头撞向竺因风怀里。   竺因风大感意外,只怕伤了同伴,收手向后退却。乐之扬翻身出剑,碧虹横天,一招“天元剑”刺向明斗,似左非右,似右非右,明斗直觉双掌如何变化,均是无法避开他的剑尖。他心中凛然,掌力无意间收回一半,可是“碧海惊涛掌”何等厉害,纵只一半掌力,也逼得乐之扬五脏翻腾,几乎七窍喷血。为了化解掌力,他躬身吸气,顺势拔起,一个跟斗又向后翻出。   竺因风与古严齐声怪叫,正要赶上动手,忽然绿影闪动,空中传来嗤嗤锐响,好似钢针刺破牛皮。   两人应声一惊,慌忙刹住去势,可是已经迟了,绿影上身,针扎刺痛,两人伸手一摸,却是数枚松针。   小小松针竟有如此威力,两人心惊胆寒,一时忘了进击。乐之扬连连翻滚,一口气退出两丈有余。   这一轮交手,电光掠影,鬼魅幻形,性命只在呼吸之间。乐之扬死里逃生,只觉气促神虚、两腿发软,哪儿还有恋战的心思,转过身子,拔腿就跑。   才跑两步,前面白影晃动,冲大师大袖飘飘,笑吟吟拦在前头。他自重身份,不愿上前围攻,眼看乐之扬突围,方才上前围堵。      第二章 以乐悟武      乐之扬想也不想,一扬手,松针漫如落雨,笼罩数丈方圆。   冲大师笑容不变,躬身后退,退却之速不让飞针,双拳接连递出,卷起一阵狂风。   “碧微箭”暗合天道,换了当年的公羊羽和梁萧,纵有神功护体,冲大师也难以全身而退。而今乐之扬火候未足,松针撞上拳风,好比撞上一堵软墙。所幸冲大师心有顾忌,退让甚远,无形中留下了一丝间隙。乐之扬趁机钻过空隙,一阵风向前飞奔。   奔出二十来步,乐之扬忽觉头脑昏沉,浑身发软,接过毒掌的左手发胀发痒,低头一看,月光下,掌心一团乌黑,五根手指也肿大了一倍。   他脚下稍慢,竺因风立刻赶上,发声怪叫,从后抓来。乐之扬反手挥出,五指若有若无,搭上竺因风的手腕,指尖若弹若挑,轻轻划过他的脉门。竺因风忽觉经脉一酸,劲力走空,乐之扬忽又五指勾回,顺势向左一带,竺因风歪歪斜斜,一个跟斗翻了出去。   “他妈的!”竺因风双脚落地,禁不住破口大骂,“又是这一招?”   无怪他气恼,乐之扬两次将他击退,用的都是一招,竺因风看得一清二楚,偏又无计拆解,心中的憋闷可想而知。   乐之扬边跑边笑,不忘插科打诨:“我的儿,这一招叫做‘小琵琶手’,反弹琵琶,滋味如何……”说话间,明斗快步赶上,扬手一指点向他的左胁。   这一指带有“鲸息   功”的“滴水劲”,滴水穿石,后力无穷。乐之扬知道厉害,急急转身,反手点出食指。两人指尖相对,明斗只觉对方的指力若有若无,貌似不胜空虚,“滴水劲”与之相遇,无甚着力之处。正惊讶,乐之扬的指力忽又凝聚,变虚为实,锐如细针,嗤地冲破了他的指劲。   明斗不由后退半步,手指发麻,诧然看向对方,只见乐之扬也后退两步,左手无力垂下,似在微微发抖。   明斗见识广博,可也瞧不出这一指的来历,忍不住喝道:“小子,这是什么指法?”   “这个么?”乐之扬压下胸中血气,勉强笑道,“洞箫指!”   “洞箫指?”明斗一愣,“哪一派的功夫?”   乐之扬还没出声,便听冲大师笑道:“洞箫者,实中藏虚,虚中生实,虚实相应,天籁发生,乐施主,我说得对么?”   乐之扬大惊失色。这一记“洞箫指”正如大和尚所言,乃是从乐理中变化而来。前些日子,他白天苦练乐器,夜里修炼武功,久而久之,乐理化入武功,生出许多妙用。一次吹奏洞箫,他指按箫孔,无意中用上了“千芒指”的指法,结果箫声变化多端,华美胜于往昔。乐之扬大得奇趣,印证《妙乐灵飞经》的要旨,渐渐明白:洞箫所以鸣响,全因为箫管外实内虚,气流进入空管,反激管身,发出悦耳之声。   从小到大,乐之扬只顾演奏乐器,从未想   过乐器发出声音的原理。“丝竹之声为人籁,”《灵飞经》反复辨析此理,乐之扬看得一清二楚,可是从未留意,直到此时此刻,方才豁然开悟,明白了“先虚后实”的道理。他以“千芒指”为根基,变化出一路虚实相生的指法,先以空虚之道泄去对手内劲,再借对手之力化为暗劲反击,如此虚虚实实,大可立于不败之地。   一理通,百理通,想通此理,乐之扬环视乐器,无一不与天道暗合。他以“鲲鹏掌”弹奏古琴,变出一路“抚琴掌”,以“捕鲸手”演奏琵琶,悟出了“小琵琶手”。竺因风两次遇上,均是吃了暗亏。而后敲击编钟,乐之扬从“无定脚”中变化出“晨钟腿”,其中的腿劲明斗颇有体会,至于击向冲大师的那一拳,劲力出自“暮鼓拳”,因由拍击羯鼓悟出,挥洒自如,不失“忘忧拳”的法意。   乐之扬新创绝技,自以为开天辟地,古今所无,故而心中十分得意。谁知道冲大师眼力高明,一口就道出了“洞箫指”的奥妙,乐之扬震骇之余,不免大大泄气。   明斗怒哼一声,双手指指戳戳,“滴水劲”连绵发出,乐之扬以“洞箫指”应对,可惜修炼未精,虚实转换不尽。双方连换数指,“滴水劲”侵入体内,乐之扬筋脉刺痛,说不出的难受。   竺、古二人见状,双双上前夹击。乐之扬后退两步,挥剑逼开古严,脚下猛地一顿,踩破屋瓦,坠入一间厢房。房间里住着王府家丁,乐之扬落下时将一人大腿踩断,那家丁尖声惨叫,其他人全被惊醒,房间里炸锅似的闹腾起来。乐之扬钻入人群,趁乱游斗。明斗三人寄身王府,不好伤及府中奴仆,一时投鼠忌器,不敢大打出手。   乐之扬左冲右突,一溜烟钻出厢房,奔跑数十步,忽见前方树下,冲大师白衣出尘,一手竖掌于胸,冲他点头微笑。乐之扬一叠声叫苦,比起身后三人,大和尚才是劲敌,貌似袖手旁观,实则阴魂不散,每到紧要关头,总能挡住了他的去路。乐之扬无奈之下,转身冲入一道回廊。   冲大师微微一笑,方要追赶,忽觉背脊生寒,隐隐传来杀气,他心头一凛,回头沉喝:“谁?”   身后树荫覆盖、一团漆黑,他正觉疑惑,忽听墙角传出一声轻笑,妩媚中透出冷意。   “出来!”冲大师蓄势在手,正要出拳,不防脚下一动,土壤破开,钻出一个细长之物,刷地缠向他的脚踝。   “蛇?虫?”一刹那,冲大师的心里闪过几个念头,借着星月微光,那东西非虫非蛇,而是一条青郁郁、光溜溜的藤蔓,起初细如竹筷,见风就长,化为儿臂粗细,瞬间生出一股大力,扯得他马步虚浮,几乎站立不住。   换做他人,遇上如此情形,势必惊骇欲绝。冲大师禅心不乱,气贯足踝,顿时立地生根,浑如石柱铜梁。   扑、扑、扑,异声不绝,地面接二连三地钻出藤蔓,势如群蛇出穴,摇摆生长,渐粗渐长,缠住冲大师的双腿一路向上。转眼工夫,冲大师腰身以下缠满粗藤,横七竖八、青碧骇目,好比绿枷碧锁,将他牢牢困住。      第三章 三尸毒掌      冲大师望着藤蔓,心中不胜骇异。他少年之时,性子急躁易怒,为了磨练他的心志,渊头陀命他观看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。那一日,冲大师盘坐池边,凝注菡萏,从暮至晨,过了六个时辰,白莲始才绽开。又如冬尽雪融,万物复苏,冲大师奉命面对一棵枯树,站立七日七夜,才见碧枝抽出、绿芽竞发。   有了这两次经历,冲大师明白:天道厚积薄发、欲速不达,花开叶出,均有其时,决无瞬息破土、陡然生长的道理。可是眼下情形,颠覆天道至理,端端不可思议,要不是仙术,那就是妖法。   他一念及此,心旌动摇,可是转念一想,自身禅宗高足,藐视三界诸佛,又何惧鬼怪妖魔。想到这儿,笑道:“足下是谁?恁地遮遮掩掩,何不现身一见?”   墙角之人轻声发笑,冲大师身子一晃,怪藤节节寸断,说也奇怪,藤蔓一旦断开,立刻化为飞灰。断口汁液涌出,倏忽长出新芽,如此断而复生,俨然无穷无尽,绕过冲大师的腰腹,嗖嗖嗖地缠向他的胸口。   冲大师按捺心神,凝注墙角,一股大力流注全身,嘿的一声,摇身撒手,这一下“大金刚神力”提至九成,别说藤蔓一流,精钢也是一挣两断。   啪啪声不绝于耳,怪藤寸寸断绝。冲大师挣脱未开,断藤落地再生,密密麻麻,狂生猛长,更骇人的是藤蔓上长出许多尖刺,或曲或直,或长或短,犹如虎牙龙爪,将冲大师的双腿牢牢抓住。   “大金刚神力”贯注,冲大师浑如百炼精铁,尖刺纵然锐利,竟也无法深入一分。霎时间,大和尚的面孔由白转红,咄的一声,舌绽春雷,一晃身,一顿足,蓦地披荆带棘、拔地而起,地皮为之一动,墙角深处传来一丝闷哼。   冲大师身在半空,一拳向前送出,正中前方大树。咔嚓,树干折断,倒向墙角,豁啦啦一阵响,墙角多了一个大洞,其间似有人影晃动。冲大师一落又起,扑向人影,忽然间,黑暗中钻出无数刺藤,犹如蜘蛛结网,封住墙上破洞。藤网层叠,芒刺外向,叫人无从着手、无隙可入。   冲大师大喝出拳,所过藤蔓断绝,化为团团飞烟。这一变十分奇特,冲大师正觉奇怪,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笑道:“大和尚,你不怕痒么?”   声音柔媚入骨,饶是冲大师的修为,也觉心旌动摇、绮念丛生。这时足音急促,似乎有人急速远去,他正要追赶,忽觉一丝奇痒由小腿生发,闪电一般传到膝盖以上。冲大师低头看去,裤子被荆棘扯破,肌肤上出现一道道挂痕,挂痕之间,赫然渗出黑色的血水。   “刺上有毒!”冲大师猛可明白了女子话中的含意,他神力虽强,犹未练成不坏金身,肌肤渗入毒素,说不出的奇痒奇痛。一时间,他不敢动弹,全力逼出毒素,别的再也顾不上了。   乐之扬足不点地,全力飞奔,身后微风飒飒,俨然就在耳边。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,回头看去,三道人影忽左忽右,忽高忽低,如论如何也摆脱不掉。可怪的是,冲大师并未在内,乐之扬心生不安,以为和尚藏在附近,忍不住东张西望,想要找出冲大师的踪迹。   他心中一迟疑,脚步立刻变慢,明斗趁势逼上,呼呼两掌落向他的头顶。乐之扬纵身斜蹿,跳下屋顶,掌力落在瓦上,出现两个窟窿。明斗正要追击,乐之扬一反手,碧针如蜂群飞出。明斗心中暗骂,纵身躲闪,乐之扬趁势钻入一条小巷,踩着假山纵身一跃,轻轻跳过王府的围墙。   一出王府,四面归于沉寂,前方长街纵横、星罗棋布。乐之扬上下奔走,使尽诡计,可是奔出老远,也没有摆脱后面三人。他心中奇怪,忍不住打量四周,忽见几道黑影在上方盘旋,看其形影,正是数只蝙蝠。   乐之扬恍然大悟,蝙蝠暗中也能视物,有它们做探子,无论去往何方,对方也能追来。   心念及此,他取出玉笛,吹奏数声,天上白影浮动,飞雪钻了出来,略一盘旋,猛地冲入蝙蝠群里,连抓带啄,狠下辣手,一时血光迸溅、怪声迭出,蝙蝠或死或伤,有如雨点一般掉了下来。   古严又惊又怒,接连发出怪啸,驱赶蝙蝠反击。这一些蝙蝠都是南疆异种,擒蛇捕鱼,能伤人畜,面对“大金天隼”,却如老鼠见了猫、羊羔遇上虎,只能任由宰割,全然没有用武之地。不消片刻工夫,蝙蝠死伤近半,余下的不顾主人号令,东飞西蹿,只顾逃命。飞雪闲散多日,难得纵情厮杀,一时不依不饶,漫天追杀不已。   蝙蝠饲养不易,古严心疼至极,一边破口大骂,一边抓起瓦片向天上乱打。飞雪十分机警,瓦片飞到,它便逃走,稍有间隙,又向蝙蝠痛下杀手。   失去蝙蝠帮凶,明斗和竺因风成了瞎子,越过三五个屋顶,只见夜色茫茫,长街空空,漫天星月如故,但已瞧不见乐之扬的影子。   乐之扬潜入一间民宅,待到对手离开,方才钻了出来,唤过飞雪,返回“阳明观”。   到了住所,未及更衣,忽见地上出现一条人影。乐之扬仓皇拔剑,回头望去,忽见席应真灰衣白发,萧然坐在床前。   乐之扬松一口气,还剑笑道:“是你啊?席真人!”席应真注视他半晌,徐徐问道:“你上哪儿去了?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今天月色上好,我出去溜达溜达。”   “是么?”席应真哼了一声,“把手伸出来。”   乐之扬伸出右手,席应真摇头:“不是这一只。”乐之扬无奈伸出左手,烛光下,掌心凝聚一团黑气,传至手腕,停止不前。   席应真审视黑气,捻须问道:“你遇上谁了?”乐之扬支吾道:“没遇上谁。”   “还撒谎?”席应真   白眉上挑,声色俱厉,“你没遇上谁?怎么会中了‘毒王宗’的‘三尸掌’。”   “毒王宗?三尸掌?”乐之扬一愣,“那是什么鬼东西?”      第四章 崖山后人      “傻小子,哎!”席应真摇头叹气,“你不知对手底细,也敢到处惹事?‘毒王宗’是当今炼毒用毒的宗派,传自‘素心神医’花晓霜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乐之扬大为惊奇,“神医也用毒?”   “有什么好奇怪的?”席应真白他一眼,“自古医毒不分,毒物善而用之,就是治病的良药,良药胡乱用之,也如虎狼一般伤生害命。好比刀剑,杀人救人,全看使用者的本心。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神医名为‘素心’,应该是大大的好人。”席应真道:“她不是好人,世上的好人怕也不多。可惜造化弄人,她的徒儿‘万岁郎中’……”   “万岁郎中,好大的口气!”乐之扬忍不住插嘴,“他当自己是皇帝么?”   席应真点头道:“是啊,他本来就是皇帝。”乐之扬笑道:“道长哄我?他若是皇帝,又当什么郎中?”   “你不懂!”席应真摇了摇头,脸上流露出一丝怆然,“万岁郎中姓赵,本是大宋末代之君,崖山一战,侥幸逃生,自此看破红尘、遁入杏林。他一生钻研医道、治病救人,时人受他恩惠极多,兼之心怀大宋,故以‘万岁’相称。可这郎中偏不喜欢,谁若当面称他‘万岁’,他一定大大的生气,就算你病死在他面前,他也不会动一根指头。”   乐之扬将信将疑,想了想又问:“‘万岁郎中’与‘毒王宗’何干?”   “万岁郎中一生厌恨   武力,宁死不肯习练武功。因他身世奇异,深负复国之望,元廷视之如心头之刺,对外宣扬他蹈海而死,暗地里却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他的下落。‘万岁郎中’不会武功,如何应付得了大元的爪牙?‘素心神医’迫于无奈,便将用毒之术倾囊传授,好让徒弟可以防身御敌。自古医毒不分,‘万岁郎中’醉心医道,当然也不排斥毒药,久而久之,练成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毒术,别说元廷鹰犬,许多大高手也怕他三分。因此缘故,‘万岁郎中’身处蛮夷之邦,竟也得以善终。”   乐之扬惊讶道:“这个‘万岁郎中’真是奇人,可他为何不肯习武?”   “这个我也不太明白。”席应真轻轻摇头,“‘万岁郎中’死之后,一身毒术传给了门下弟子。毒药杀人于无形,有了用毒之法,便可生杀予夺,这些弟子毒物在手,渐渐生出莫大的野心,号称‘毒王’,自立宗派,仗着毒药无所不为。江湖上一度谈‘毒’色变,后来大元覆灭,天下大乱,‘毒王宗’趁机为非作歹,他们抓捕百姓,以活人试毒,结果惹恼了梁思禽,打上毒王宗,一场较量下来,“毒王宗”数十年中不闻消息。”   席应真略略一顿,问道:“乐之扬,你在何处见到‘毒王宗’的弟子?”   乐之扬不敢隐瞒,如实道:“周王府。”   “什么?”席应真白眉陡立,“你去了周王府?”   乐之扬默默点头,正想辩解两句,席应真腾身站起,锐声道:“荒唐!乐之扬,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?”   乐之扬一愣,只见席应真胡须颤抖,脸上怒气遮掩不住:“你一介草民,觊觎宝辉公主也罢了,而今不知好歹,竟敢卷入皇位之争?朱元璋的儿子都是吃素的吗?试问你有几个脑袋?真是活得不耐烦了?”   两人相识以来,席应真静渊沉璧,极少动气,如此雷霆震怒,更是从未有过。乐之扬只觉委屈,忍不住叫道:“说周王就说周王,扯宝辉干什么?”   “不是宝辉,你又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?”席应真痛心疾首,“都怪我一时心软,将你带入京城,如今你泥足深陷,名缰利锁之下,忘了自己的身份。自古为了皇位,父亲能杀儿子,儿子能弑父亲,兄弟相残,夫妻反目,天下至污至秽之地,莫过于皇宫大内。你一无权,二无势,涉入这场争端,便与蝼蚁无异,不用朱元璋动手,小小一个藩王,也能将你轻轻捏碎。”   乐之扬越听越不是滋味,心中傲气发作,冷笑道:“照我看,那些藩王一个鼻子两个眼,也没有什么了不起。”   席应真瞪着他,似乎有些失望,半晌才道:“你见过冲大师了?”乐之扬又是一怔:“你怎么知道?”席应真叹道:“我身在道观不假,但也不聋不瞎,京城的事儿还瞒不过我。”   乐之扬一转念头,   明白过来,悻悻道:“道清那老小子说的?”   “别管是谁说的?你伪造身份,别人不了然,冲大师还不知道吗?他若揭发,你就是欺君之罪。”   “谅他也不敢。”乐之扬冷笑一声,“冲大师是蒙古王子,胡汉不两立,朱元璋知道了,一定饶不了他。哼,他揭发我,我还要揭发他呢。”   席应真愣了一下,摇头道:“你总有道理。乐之扬,天下事若如你所想,那倒也好了。”   “这就叫做‘人定胜天’!”乐之扬洋洋得意,“只要努力去做,天下没有事干不成的。”   “人定胜天?你真是不知所谓!”席应真大摇其头,“当初鄱阳湖一战,陈友谅被一箭射死,汉军因此破败,如果那一箭不长眼,射死的是朱元璋,这天下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……”   说到这儿,他见乐之扬抿嘴冷笑,心知这小子屡过险滩、顺风顺水,不把天下事放在眼里,想要说服他很不容易。   意想及此,席应真大为泄气,叹气道,“罢了,天下事南柯一梦。乐之扬,老道言尽于此,你何去何从,我也管不了啦。”   乐之扬不解其意,却见席应真注目窗外,缓缓说道:“乐之扬,我今晚来,本是与你道别的。”乐之扬一呆,冲口而出:“因为冲大师么?”   席应真微微摇头,说道:“这几日我修习‘转阴易阳术’,心中大有所悟。这一门心法本是我玄门正宗,但因道法衰微,教内不传,反在‘西昆仑’手里发扬光大。我毕生求道,不得路径,直到今日方才入门。东隅已逝,桑榆未晚,蓬莱无路,浮槎可达,趁着还有几年好活,老道我打算归隐丘山,钻研道术,从此以后,再也不履红尘。”      第五章 怀璧其罪      乐之扬大吃一惊,忙说:“席真人,你生我气了?”席应真叹道:“不关你的事,修道最重‘机缘’二字,‘转阴易阳术’就是贫道的机缘。我本是方外之人,入世只为拯救苍生,而今天下无事,机缘又来,留在红尘,不过白费工夫。”   事发突然,乐之扬一时不知所措,他对禅理玄机一窍不通,但与席应真同生共死、几经危难,早已生出了极深的感情,到了分别时节,心中万分不舍,望着老道鼻间酸楚,眼眶不自禁红了。   席应真看出他的心思,拍拍他肩,笑道:“乐之扬,你很聪明,可是太重情义。朝廷官场,无情无义才能立足,有情有义只会受人鱼肉。你有慧根,不如随我同去,纵不能超凡入圣,也可趋吉避凶,遨游于江湖之上。”   乐之扬心系朱微,小公主一日不嫁,他一日不肯死心,听了这话,低头不语。席应真明白他的心思,暗暗叹一口气,取一封书信交给他道:“我不告而别,朱元璋问起来,你把这封信交给他。”   乐之扬收下信,问道:“席真人,我中了毒掌,如何化解?”   席应真一笑,反问:“你可有不适么?”乐之扬凝神内视,茫然摇头。   “这就是了。”席应真点了点头,“你服过“凤泣血露”,又有‘转阴易阳术’,三尸掌虽然歹毒,但也奈何不了你。”   说到这儿,他起身出门,到了门前,举目看了看天色,但见微云流转、明月在天,忽然心有所悟,朗声长吟:“京华游侠窟,山林隐遁栖,朱门何足荣,未若托蓬莱……”   吟罢大笑数声,拂衣而去。乐之扬望他背影,胸中热血翻滚,恨不得跟随其后,可一想到朱微,忽又柔情生发、道心止息,双脚钉在地上,再也动弹不得。   呆站许久,乐之扬转回房中,查看掌心黑气,比起方才又淡了不少,当下运起“转阴易阳术”,真气运转数匝,将黑气逼成一线,顺着中指流到指尖,不多时,指尖渗出数滴黑血,落在纸上宛如墨汁。   乐之扬逼出毒素,甚是倦怠,望着纸上黑血,寻思若未服过“凤泣血露”,中了此毒,早已身亡,下次遇上古严,还须万分小心。再想晋、周二王的谈话,似乎对太孙、燕王大大不利。朱棣和宁王交情甚笃,宁王又是朱微的胞兄,凭这一层关系,似乎也应该加以警告,可是席应真临走之时,反复叮嘱他不要涉入皇权之争,老道士言犹在耳,乐之扬想了又想,不觉迟疑起来。   次日醒来,已是日上三竿。忽听有人敲门,乐之扬翻身下床,但觉遍体酸痛,仿佛散架了一般,回想周王府的恶斗,恍若做了一场噩梦。   才开门,道清急匆匆闯了进来,张口就问:“老神仙呢?”两眼扫遍云房,不见席应真,顿时满脸失望。   乐之扬见他模样,好笑之余,又觉伤感,便将席应真离开的事说了。道清听得张口结舌,不待乐之扬说完,忽地甩手跌脚,大声叫苦:“这个老神仙,他一走了之,可把我们害苦了。圣上追问起来,可又如何是好。   “无妨!”乐之扬笑道,“他留了书信,圣上问起来有我应付。”道清听了这话,心神稍定,挽住乐之扬笑道:“好师弟,为兄这颗脑袋,可就交到你的手里啦。”   “师兄言重了。”乐之扬说道,“老神仙离开,圣上怎么会要你的脑袋?”   道清叹道:“师弟你不知道,圣上最恨他人不听使唤,老神仙不告而别、藐睨圣躬。圣上一发怒,保不准迁怒于人,治我们一个看守不严之罪。”   “看守不严?”乐之扬失笑道,“老神仙又不是囚犯。”   道清大为尴尬,自打一记耳光,连说:“该死,该死,看我这张破嘴……咳,不过圣心难测,道灵师弟,你听说过常遇春夫人的事么?”   乐之扬摇头,道清说道:“开平王常遇春骁勇无敌,唯独害怕他的结发妻子。这婆娘天不怕,地不怕,凶悍如虎,治得开平王服服帖帖。话说有一次,开平王战功卓著,圣上赏了他两个宫女,其中一人服侍他沐浴。开平王见她小手白嫩,无心中赞了句‘好白的手’,结果一回头,常夫人派人送来一个漆盒,开平王打开一看,那宫女一双玉手赫然躺在里面,饶是他惯经沙场,也吓得大叫一声,几乎儿昏了过去。”   “乖乖。”乐之扬咋舌,“好厉害的婆娘。”   “厉害的还在后面!”道清吞了一口唾沫,“圣上听说此事,召开平王喝酒压惊。喝得半醉,圣上赐给开平王一碗肉汤醒酒。开平王不知有它,接过就喝,圣上问他滋味如何。开平王连声说好,圣上笑笑说:‘这汤有个名目,叫做’妒妇汤’。”开平王惊讶道:‘杜甫汤?原来这杜甫不但会做诗,还会做汤。’圣上听了哈哈大笑,挥手命他回家。开平王刚到家门,就听家里哭声一片,一问才知道,他喝酒之时,圣上派人将常夫人杀了,连尸首也没留下。开平王一听恍然醒悟,原来“妒妇”不是杜甫,那一碗汤,正是常夫人的肉熬成的。”   乐之扬听得骇然,“啊”的叫了一声,又问:“后来呢?”道清道:“开平王明白真相,如失魂魄,犯了一场大病,自此落下了病根,不到四十就殁于军中。”   乐之扬想象朱元璋的手段,不觉心惊肉跳,只听道清又说:“开平王功高盖世,夫人也是一品命妇,但为一个宫女,落得如此下场。你我不过两个道士,圣上要杀我们,那还不是踩死两只蚂蚁。”   乐之扬想了想,摇头说:“道清师兄,圣上杀常夫人,不是因为那个宫女。”道清怪道:“那为什么?”乐之扬道:“常遇春手握重兵,却对妻子言听计从,倘若有朝一日,常夫人让他反叛圣上,常遇春又该如何自处?”   “对呀!”道清一拍脑门,“天无二日,臣无二主,开平王身为大将,只能听从圣上一个。”      第六章 心腹之疾      “正是。”乐之扬点头,“圣上不怕别的,怕的是常夫人干预国政,宫女之事,不过是借口而已。”   道清瞅着乐之扬,不觉刮目相看,心想:“这小子年纪不大,倒也明白事理,无怪他能得到圣上和太孙的宠幸,如果老神仙一去不回,我下半生的富贵都要着落在他的身上。”想到这儿,眉开眼笑:“老弟能文能武,真是治世之良才,就你这一分眼光见识,出将入相,那是绰绰有余的。”   乐之扬听他吹捧,飘飘然有些得意,可转念一想,这些权谋算计残忍卑劣,自身能够领会,也算不上光明正大之人,莫非真如席应真所说,长久混迹于权力场中,自然泥足深陷,也会成为奸邪小人。   想到这儿,他闷闷不乐。道清不明其故,一味溜须拍马、哄他高兴,不似一观之主,倒像是乐之扬的跟班随从。   席应真隐退是大事,很快报入宫里。中午时分,宫中来了太监,宣道清与乐之扬入宫面圣。   乐之扬面上满不在乎,心中却是惴惴不安。朱元璋心性难测,翻脸杀人不过一眨眼的事情,对待功臣名将尚且如此,自己进了皇宫,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。回头再看道清,老道士脸皮苍白,浑身发抖,不像入宫面圣,倒像是前赴法场。乐之扬心想:“人说吕太后以军法行酒,臣子赴宴之前都要和家人诀别。吕太后的酒席我没吃过,朱元璋的威风倒是更胜一筹。”   到了宫里,朱元璋斜卧床上,朱微侍立在旁,俏脸苍白,神色抑郁,眼角泪痕未干,似乎刚刚哭过。见了乐之扬,她的脸颊上染了一抹红晕,两人四目相对,乐之扬魂飞天外,非但忘了恐惧,就连所为何来也几乎儿丢在一边。朱微见他失态,只怕露出破绽,慌忙垂下目光,盯着鞋尖上的绣花出神。   乐之扬如梦方醒,环视四周,才发现朱允炆与晋、燕二王也在殿内,三人分立阶下,各各垂手肃立,大殿内的气氛有些沉重。   乐之扬奉上席应真所留书信。朱元璋看过,冷哼一声,抬头问道:“他临走前说了什么?”   乐之扬如实回答:“念了一首诗。”朱元璋问:“什么诗?”乐之扬想了想,吟诵道:“京华游侠窟,山林隐遁栖,朱门何足荣,未若托蓬莱!”朱元璋皱眉道:“这是什么鸟诗?”   朱微在他耳边轻声说道:“这是晋代郭璞的《游仙诗》。”   “游仙诗?”朱元璋又哼一声,“若是蓬莱岛上真有神仙,天下板荡、万民流离之时,他们又在哪里?眼看百姓受苦,自己逍遥自在,这样自私自利的神仙不要也罢。”   自古帝王多信神怪,秦皇汉武晚年求仙不已,一再受骗也不改初衷,唐太宗误服金丹,落得英年早逝。当今藩王公侯,无不蓄养僧道、欲求长生。朱元璋这一番议论新奇锋利,直中神怪之说的要害,众人听了无不惊异。   燕王笑道:“神仙之说,不过虚妄,可惜自古君王都看不开。汉文帝一代明君,见了贾谊不问苍生、却问鬼神。殊不知,为君者,若能勤政爱民,所造的功德远远胜过大罗神仙。”   朱元璋拈须微笑,朱允炆不由妒意大发,瞥了朱棣一眼,紧紧皱起眉头。   晋王眼珠一转,笑道:“四弟说得好,不过天地造化,也难说神仙虚妄,他们不出世救民,只怕并非不想,而是知道父皇神武、无往不胜,不用假手神仙,也能平定天下。”   朱元璋呸了一声,骂道:“他妈的,老三你这混账小子,就会拍你爹的马屁。”   他嘴里骂人,脸上却微微带笑。比起燕王,晋王这一说更投朱元璋的心意,老皇帝嘴上贬斥神仙,内心却脱不了迷信。他说神仙不好,不过自矜功业,更胜彼等,因为他一生际遇之奇、功业之隆,早已自视为天降大圣,蓬莱岛的小神小仙,自然不在他的眼里。   燕王和太孙均是明白此理,两人齐齐看向晋王,心里全都不是味儿。   朱元璋丢开书信,冷笑道:“什么修仙得道,统统都是借口,席应真这个牛鼻子,无非怕朕要了他的脑袋。”说到这儿,他两眼望天,呆了半晌说道,“走了也好,全都走了,朕一个人倒也逍遥自在。”   朱微忙说:“父皇,你误会师父了。”朱元璋摇头说:“朕跟他数十年的交道,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吗?这世上有三个人,朕能友之,能敌之,却不能臣之。你师父就是其中之一,他面子上对我恭敬,心里却从未向朕臣服过。”   燕王笑道:“若非如此,父皇也不会将他视同知己,更不会让孩儿们拜他为师。”朱元璋扫他一眼,淡淡说道:“不错,朕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,朋友么,少得很、少得很……”叹一口气,似乎有些落寞。   晋王炸了眨眼,谄笑道:“父皇说三个人,除了席应真,另外两人是谁?”   “第二个是王保保!”朱元璋慢悠悠说道,“此人天下奇男子,陕西一战,王保保提一支孤旅,合常遇春、徐达二人之力才将他击破。常遇春死后,徐达独力北征,遇上王保保,几乎军破生死、葬身塞外。朕一生用兵,此人最是劲敌,不能为朕所用,实在叫人惋惜。”   众人默默点头,乐之扬却想:“他若当真为你所用,怕也只是第二个蓝玉。”   朱元璋一时不语,两眼望天,若有所思,朱微难耐好奇,忍不住问:“第三个是谁呢?”   朱元璋看她一眼,淡淡说道:“第三个人么,那便是梁思禽了……”话一出口,冷玄浑身一颤,两道白眉忽地扬起,殿上其他人等,全都流露出古怪神气。   朱元璋接着说道:“此人文武全才,朕得天下,多亏有他。可他不识时务,一味异想天开,非孔孟、薄汤周,树立私党,营造邪说。为了扳倒他,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明里暗里手段用尽,可也无法致其死命。如今他人在西域,流毒中原,朝中官吏受其影响、悖逆伦常、藐视朕躬。这些年朕杀人无数,又以八股取士,千方百计清除此人的余毒……”说到这儿,他环视众子孙,神色凝重起来,“王保保虽强,不过癣痍之患,梁思禽的异端邪说,才是我大明的心腹之疾,一日不除,一日不安。他远在西域,朕鞭长莫及,但若进入中土,决不容他活着离开。”说到这儿,他瞪视朱允炆。后者唯唯说道:“孩儿谨遵皇祖之令。”      第七章 假手之计      朱元璋情绪激动,牵动肺腑,忍不住急声咳嗽。朱微一边服侍父亲,一边回想他的话语,看似闲谈,实为遗嘱。想到这儿,心中一阵难过,眼圈儿无端红了。   朱元璋见她神情,极力压住咳嗽,笑了笑,拍拍她手,直起身来,两道目光扫过众人,心中寻思:“虎瘦雄风在,朕死则死矣,气势上却不能示弱于人。”   想到这儿,他大声说道:“允炆,你的乐师练得如何?”朱允炆一呆,看向乐之扬,咕哝道:“似乎大有进益?”   “似乎?”朱元璋看着孙子,心中大为不快,他平生杀伐决断,朱允炆孝心可嘉,性子却优柔寡断,不合他的心意。想到这儿,朱元璋忍不住看了朱棣一眼,心中暗暗叹气:“可惜,不能立他为嗣,若不然,我大明铁桶江山,谁能动摇分毫?”   这念头一闪而没,朱元璋连连摇头,把这念头硬生生压了下去,慢慢说道:“允炆,无论如何,你也不要让朕失望。”说完又瞥了乐之扬一眼。   乐之扬心中暗骂,朱元璋这意思分明是说,为了太孙的面子,“乐道大会”只许胜、不许败,一旦败了,乐之扬小命儿不保。   意想及此,乐之扬几乎想要远走高飞,可一抬头看见朱微,忽又情丝缠绵、割舍不断,只觉为她死了,也是心甘情愿,这么一想,心中的去意又渐渐地淡了。   忽听朱元璋又说:“席应真走了,谁来执掌天下道教?”朱允炆心头一跳,忙说:“孙儿以为,道灵仙长年少有为,可当大任。”乐之扬吓了一跳,瞪着太孙,脑子里一团空白。   朱元璋尚未答话,燕王上前说道:“道灵师弟年纪太小、资历浅薄,道教宗门都是耆宿老仙,只怕不会听从他的调遣。”   朱允炆大怒,狠狠瞪视朱棣。天下道士甚多,信徒何止千万,成为道门领袖,便可掌握这一股无形势力。时下诸王逼宫,朱允炆权位不稳,乐之扬若能掌控道教,大可加强东宫的力量。朱允炆算盘打得如意,却不知乐之扬是个假道士,道书没读过几本,道法一窍不通,让他领袖道教,就跟瞎子看戏、聋子听书差不多。   朱元璋沉吟时许,点头道:“老四说得在理,道灵年少识浅、难当大任。老四,你若有合适人选,下去写一个条陈,明天送给朕瞧瞧。”   燕王应了,回头瞧了瞧太孙,脸上似笑非笑。朱允炆越发恼怒,乐之扬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,一想到看管一大群道士,他不止头脑闷痛,五脏六腑也似要翻转过来。   朱允炆脸上一阵红,一阵青,蓦地咬牙发狠,深深行了一礼,涩声说道:“皇祖,孙儿听了一些谣言,不敢隐瞒,想要禀告。”   朱元璋道:“你说。”朱允炆看看左右:“这件事,外人听来不妥。”朱元璋注视孙子,暗生狐疑,可他城府甚深,点头道:“好,除了皇室之人,其他人先退下去。”   太监、宫女纷纷出殿,乐之扬正要离开,朱允炆忽然低声说:“道灵,你在殿外等我。”   乐之扬点了点头,默然退下。数月来,朱允炆对他倚赖渐深,此时让他留下,必有要事商议。   退出宫殿,乐之扬站在滴水檐下待命,冷玄最后一个退出,徐徐合上殿门,回头看见乐之扬,冷笑道:“道灵仙长,你气色不坏啊。”   乐之扬一想到那日所受“阴魔指”的折磨,便觉无名火起,恨不得把这老太监撕成两半。他怒目相向,冷玄却视如不见,自顾自说道:“这宫里别的还可,就是老鼠太多,光天化日也跑来跑去,一点儿也不怕人。”   众宫人莫名其妙,均是左顾右盼,一个太监惊讶道:“冷公公,老鼠在哪儿,我怎么看不见?”   冷玄哼了一声,阴沉沉扫了乐之扬一眼:“这些鼠辈,向来偷偷摸摸,不敢以真面目示人。”他话中有话,众人听得糊涂,乐之扬却是心惊肉跳,明知老太监不敢揭穿自己,但也做贼心虚,暗骂道:“他妈的老阉鸡,我是老鼠,你就是鼠儿子、鼠孙子,啊,不对,他要是我儿子孙子,我老乐家岂不断子绝孙?不妥,不妥,他连老鼠也不算,顶多只是一粒老鼠屎。”   他心里骂了一通,斜眼看向冷玄,忽见老太监神色专注,耳朵向着大殿。乐之扬心头一动,也不由功聚双耳。他习练神功,耳力超人,纵然无意偷听,殿中的对话仍是一字不漏地钻进耳朵。   朱元璋正在说话,他意似不悦,沉声说道:“允炆,你咕咕哝哝的,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朱允炆支吾道:“十三姑、十三姑……”朱微会意,忙说:“父皇,女儿也回避吧。”朱元璋冷哼道:“你是我亲生女儿,有什么好回避的?呆在这儿,听他说些什么?”   沉寂时许,扑通,似乎有人跪下,跟着就听朱允炆说道:“皇祖赎罪。”朱元璋咦了一声,说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朱允炆道:“孙儿所言,关系重大,倘若有辱圣听,还请皇祖见谅。”   朱元璋怒道:“婆婆妈妈,真不爽快。”朱允炆道:“皇祖若不宽宥,孙儿宁死不说。”   朱元璋喘息两声,方才说道:“也罢,无论你说什么,朕宽宥你就是了。”朱允炆道:“皇祖圣明,若非兹事体大,孙儿不敢多言……”朱元璋不耐道:“快说。”   又过片刻,朱允炆才慢慢说道:“我听到一个消息,传说四皇叔、四皇叔他……不是我朱家的子孙……”   朱微“啊”地一声惊呼,紧跟着陷入一片死寂。乐之扬的心子扑通狂跳,暗骂朱允炆冒失鲁莽。他在周王府听说此事,还未想好对策,朱允炆就说了出来,这么一来,岂不正中了晋王和周王的奸计?   他心中焦急,可又无计可施,一时之间,脑门上渗出汗来。他偷眼看向冷玄,老太监白眉紧蹙,似也惊疑不定,他觉察到乐之扬的目光,陡然斜眼瞟来,目光凌厉如刀,在他脸上扫了一遍。乐之扬惟恐被他看穿心思,匆忙垂下眼皮,大气也不敢出。      第八章 皇后遗教      冷玄面露疑惑,乐之扬的内功因他而来,深浅高低,冷玄了如指掌,以乐之扬的功力,万无听到殿内人说话的道理,可是看他神情,似乎又与殿中的剧变息息相关。冷玄纵然精明,也料不到乐之扬修炼《妙乐灵飞经》,近乎“天耳”神通,功力不如冷玄,耳力犹有胜之。   正疑惑,忽听燕王徐徐开口:“太孙殿下,你若对我不满,大可明刀明枪,将我碎尸万段,编造如此谣言,到底存何居心?”他力持镇定,语气中的愤懑却掩饰不住。   “四皇叔……”朱允炆口气软弱,似乎有些畏缩,“敢问一句,你、你可是孝慈皇后亲生……”话未说完,燕王大怒:“放肆,你无知小辈、大言不惭,这些混账话,也是你该问的吗?”   晋王忙劝道:“老四息怒,父皇面前,不要乱了规矩。”   朱允炆似乎横了心,扬声说道:“三叔,你别劝,我不怕他。在他眼里,我向来都是无知小辈,在我面前,他何曾有过些许规矩?我身为皇储,肩负江山之重,四皇叔手握重兵,镇守北疆,他的身世关乎社稷安危,不能不当面鼓、对面锣地说清楚。四皇叔,我再问你一句,你可是孝慈皇后亲生?”   燕王默然不答,朱微怯生生说道:“太孙殿下,这、这种事怎能妄言?”朱允炆道:“十三姑妇道人家,还请不要插嘴。”朱微道:“我、我……”乐之扬听见,心中大怒:“这个朱允炆,真是其蠢如猪,死到临头还要嘴硬!”   但听燕王说道:“十三妹,此事跟你无关。不错,孝慈皇后不是我的生母,这件事不但我知道,三哥、五弟也知道。”   朱微失声惊叫。世人大多以为燕王和晋、周二王同母所生,除了寥寥数人,极少有人知道真相。朱微身为其妹,竟也蒙在鼓里。   燕王略一沉默,忽又扬声说道:“我不是母后亲生,却是母后一手养大,母后视我如同己出,我视母后一如生母,我母子血肉相连,岂容他人挑拨离间?”   “血肉相连?”朱允炆冷笑一声,“儿在母腹,才算血肉相连,四皇叔不是孝慈皇后亲生,又算什么血肉相连?”   “岂有此理。”朱棣怒不可遏,“父皇,你也听到了,不是儿臣气量狭小,实在是皇太孙逼人太甚。他若不给儿臣一个交代,儿臣、儿臣宁可血溅当场……”   乐之扬听到这儿,心子砰砰乱掉,但怕冷玄知觉,始终低头,不敢抬眼,只听殿内沉寂良久,朱元璋悠悠说道:“老四,你几岁了?”   朱棣道:“虚岁四十。”   “四十岁的人了,怎么还是沉不住气?”朱元璋轻轻哼了一声,“兵法云:‘怒而挠之’,到了战场上,敌人稍一挑衅,你不就一头钻进了对方的圈套?”   朱棣道:“事关母后,儿臣不能若无其事……”朱允炆冷冷道:“什么母后?是孝慈皇后……”   “你……”朱棣正要发怒,朱元璋打断他道:“允炆,你不要阴阳怪气,一口气把话说完。”   “是!”朱允炆恭声道,“孙儿若无凭据,岂敢妄言?不瞒皇祖,孙儿得到了一份孝慈皇后的遗教。”   “孝慈的遗教。”朱元璋似乎也很惊讶,“朕怎么不知道?”   朱允炆道:“孝慈皇后留下三份遗教,分别授予三个宫女,其中之一将遗教送到我手里。”   朱元璋冷冷道:“那宫女在哪儿?”朱允炆道:“她、她死了。”   “死了?”朱棣怒道,“怎么会死了?”   朱允炆支吾道:“不知为何,她交出遗教就上吊自尽了。”   “混账!”朱元璋嗓音拔高,“一个来历不明的死人,你也相信她有孝慈的遗教?”   “皇祖息怒!”朱允炆颤声道,“孙儿不敢自专,来此之前请教过三皇叔,据他所说,遗教上的字迹出于孝慈皇后,所盖的印玺也一丝不差。”   朱元璋微微喘气,忽地涩声道:“老三,你……也牵涉此事?”   “儿臣罪过。”晋王恭声道,“太孙有令,儿臣不敢不从。”   “好一个不敢不从。”朱元璋森然道,“这么说,你也看过这劳什子遗教了?”   晋王道:“这个……儿臣有罪,望父皇责罚。”朱元璋道:“很好,你说一说,遗教上写了什么?”晋王咕哝道:“这个……儿臣不敢?”   “不敢?”朱元璋冷笑一声,“好啊,允炆,你来说。”   朱允炆道:“孙儿不敢冒昧,还请皇祖亲自过目……”朱元璋呸了一声,骂道:“有胆拿来,没胆子念么?马上就念,一个字也不许漏掉。”   朱允炆沉默一下,慢吞吞念道:“大明承运,皇后教曰:硕妃出身异族,狐媚工馋,暗怀诡谲,七月产子,殊为可疑。其子棣,聪睿天成,超群绝伦,暗怀问鼎之心,恐难久居人下。惜乎其母有玷、孕不足月,是子若登大宝,恐令朱氏浸衰、日月易主,万里江山落入异族……”   “够了!”朱元璋一声断喝,“拿过来,朕瞧瞧。”   乐之扬听得分明,不觉心惊肉跳,倘若遗教属实,非但天下震惊,朱元璋更是颜面扫地,至于燕王一派,再无翻身余地。   胡思乱想间,忽听朱允炆惊叫:“皇祖,你怎么烧了……”乐之扬心头一凛,收起杂念,凝神细听。   只听朱元璋冷冷说道:“这遗教是假的!”朱允炆道:“可三皇叔……”朱元璋道:“我跟孝慈做夫妻的时候长,还是跟老三做父子的时候长?”朱允炆支吾两下,低声道:“自然是做夫妻长……”   朱元璋道:“孝慈的笔迹我一清二楚,我说假的,就是假的。这玩意儿狗屁不通,老四是硕妃所出不假,然而足月而生,宫中老人均可作证。硕妃产后血崩,朕痛悼久之,多年不忘。孝慈与硕妃情同姊妹,悲悯老四孤弱,故而将之收养。老四,打你记事以来,皇后待你,可有任何不妥?”   “父皇明鉴……”朱棣语声哽咽,“母后待我如同己出,大恩大德,儿臣永志不忘。”      第九章 太祖之殇      “这就是了。”朱元璋阴沉沉说道,“皇后待你如此,又岂会留下什么狗屁遗教?”   “皇祖……”朱允炆结结巴巴地道,“我,我……”朱元璋道:“你什么?你误信谣言、污蔑长辈,更亵渎我皇家血脉,你、你知罪么?”   朱允炆颤声道:“孙儿糊涂,孙儿……该死。”   朱元璋沉默时许,叹一口气:“换了别人,朕一定剥他的皮,抽他的筋,把他的脑袋当球踢,可你……可你偏是朕的太孙,也许朕错了,朕不该让你继承皇位。”   “皇祖。”朱允炆颤声道,“孙儿知罪……”朱元璋打断他道:“知罪就要谢罪。”   朱允炆咕哝数声,小声道:“四叔,侄儿荒唐、误信谣言……”朱元璋厉声道:“这算哪门子谢罪,跪下了,大声说……”朱允炆扑通跪倒,颤声道:“侄儿有罪,还望四叔原宥……”   朱棣默不作声,又过了一会儿,朱元璋幽幽说道:“怎么?老四,你还不满意?”   “儿臣不敢!”朱棣低声说道,“允炆说了,共有三封遗教,父皇烧了一封,另外两封不知所踪。倘若将来出现,儿臣又该如何是好?”   朱元璋道:“你怕我死了以后,有人旧事重提?”朱棣仓皇道:“儿臣不敢,父皇万寿无疆……”   “万寿无疆,狗屁!”朱元璋冷笑一声,“朕的死活朕心里有数。老四,你一日是朕的儿子,永远都是朕的儿子,谁敢乱说一字,朕灭他的九族。”他咬牙切齿,语气中透出森然杀气。   “父皇。”朱棣扑通跪倒,“儿臣粉身碎骨,不足报答亲恩。”   朱元璋喘了两口气,又问:“那么,你原谅允炆了?”   朱棣沉默时许,说道:“太孙年少识浅,受人迷惑,儿臣不会与他一般见识。可恨的是幕后主使,伪造遗教的是谁,唆使太孙上告的又是谁?”   晋王忽地咳嗽一声,说道:“老四,你看我干什么?”朱允炆忙说:“四叔,全怪我糊涂,与三叔无关。”   朱棣冷冷道:“父皇,事关重大,儿臣要亲自追查此案。”   朱元璋沉默一下,徐徐道:“老四,些子幺么小丑,何足劳你动手?此事到此为止,不必纠缠下去。”朱棣道:“父皇不答应,儿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。”朱元璋道:“朕说你清白,你就清白。”朱棣道:“父皇一言九鼎,然而人言可畏,纵如帝王之尊,也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。”   又是一阵沉寂,朱元璋忽道:“好,你查,查个一清二楚,查个水落石出。”朱棣喜道:“父皇圣明。”   “先别高兴。”朱元璋语调里透出一丝阴郁,“但有一条,你一日查不明白,一日不得见朕。”   朱棣一愣,说道:“父皇,这……”朱元璋哼了一声,森然道:“你还要查么?”   朱棣道:“我,我……”朱元璋道:“你我父子一体,何必他人置喙,你若要查,就是心有怀疑,怀疑自己不是朕的儿子,既然如此,又何必见朕?”   “孩儿不敢。”朱棣惶恐道,“孩儿只是要还自身一个清白。”   “清白?”朱元璋呵呵大笑,“天地有缺,白璧有玷,这人世间,又有什么是真正清白的?”   “父皇恕罪。”朱棣停顿一下,字斟句酌地道,“儿臣心意已决。”   朱元璋喘了一口气,嘿嘿笑了两声,说道:“不愧是朕的老四,犟驴脾气也跟朕一样。罢了,你起来!”说到这儿,似乎意兴萧索,“微儿以外,全都退下,让冷玄、道灵进来。”   乐之扬闻声一惊,忽见殿门洞开,晋、燕二王和太孙并肩走出。晋王目光游移,似乎心神不定,燕王双目泛红,脸上还有泪痕。乐之扬想他一代名王,这么当众落泪,足见受辱之深,想到这儿,不由生出几分怜悯。   朱允炆失魂落魄,见了乐之扬勉强一笑,小声说:“皇祖让你进去,记得完事以后来东宫见我。”   乐之扬应了,进殿一瞧,朱元璋靠在床上,脸色惨灰,定定望着墙角,似乎思索什么。朱微站在他身边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见了乐之扬,眼里才有了一丝暖意。   乐之扬不敢出声,过了片刻,才听朱元璋说道:“微儿、道灵,你们合奏一曲。”   朱微忙道:“父皇想听什么?”朱元璋道:“《杏花天影》会么?”   “会的。”朱微心下奇怪,但从记事以来,朱元璋从未让她弹过这一支曲子。她想了想,转向一名宫女:“你到后面取笛子来。”   宫女取来一管紫竹长笛,乐之扬接过,朱微调好琴弦,试弹数声,外行人听来婉转自如,乐之扬却听出其中的犹豫,好比流水间横了一块石头。琴声即心声,少女心有不安,自然也从琴声里透露出来。   忽听朱元璋又道:“会唱么?”朱微略略点头,转眼看向乐之扬。乐之扬横笛吹奏,朱微手抚瑶琴,亲启朱唇,歌声清柔妩媚,宛如珠喉莺啼:“绿丝低拂鸳鸯浦,想桃叶当时唤渡,又将愁眼与春风。待去,倚兰桡,更少驻。   金陵路,莺歌燕舞。算潮水知人最苦,满汀芳草不成归。日暮,更移舟,向甚处?”   朱元璋举头望天,呆呆望着屋梁,目光飘渺迷离,似乎追忆什么,一曲未完,忽然面皮涨紫,哇的吐出一口鲜血。   殿中一时大乱,朱微丢了瑶琴,上前扶持,冷玄急召太医,宫女忙着更换被褥。乐之扬站在一边,握着笛子不知所措。   朱元璋双眼微闭,脸如淡金,忽地喃喃说道:“更移舟,向甚处……更移舟,向甚处……”声音甚小,不无凄凉。   乐之扬听得惊讶,不由胡思乱想,忽见冷玄狠狠瞪来,锐声道:“站着干么?还不快滚?”   乐之扬惶惑道:“圣上他……”   “记住了!”冷玄目光阴沉,“圣上咳血昏厥的事,一个字也不许对外面提起,若不然,仔细你的小命儿。”   乐之扬诺诺答应,出门前他注目朱微,小公主一颗心系在父亲身上,乐之扬离开,她也恍如不觉。乐之扬不知为何,只觉心中酸楚,满腔热血退去,空落落的,说不出的难受。      第十章 亦佛亦魔      回到东宫,却知谷王来访。乐之扬在书房外等候良久,谷王才怏怏出来,他脸色发白,目光沮丧,直愣愣地从乐之扬身边走过去,仿佛行尸走肉一般。   乐之扬进了书房,朱允炆负手低头,正在来回踱步,见到他勉强挤出笑脸,询问朱元璋留他作甚。   乐之扬只说演奏乐曲。朱允炆听了有些失望,半晌说道:“道灵,你我坦诚相见、戮力同心,来日我登临大宝,一定不会亏负你的。今天燕王弄鬼,你没当上道教的宗长,没关系,我当了皇帝,你就是我的国师。”   乐之扬吓了一跳,忙说:“国师都是白胡子老公公,小道嘴上无毛,做国师还不笑死人了?”   朱允炆哑然失笑,打量他片刻,笑道:“不错,你小小年纪就做道士,少了许多人间的乐趣。这样吧,待我登基,赐你还俗。嗯,你为人聪明,又会武功,我让你当锦衣卫的统领。你别小看这个官儿,纵是王侯将相,见了你也要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……”   他自觉知人之明,说完抚掌大笑。乐之扬听了这话,起初只觉好笑,可转念一想,若能成为天子近臣,岂不多了几分接近朱微的机会。   想着心头火热,生出许多痴念。朱允炆又勉励几句,留他处理政务,到了傍晚才放他出宫。   乐之扬骑在马上,晃悠悠出城,没到山门,就有小道士拦住说道:“师叔祖,有人找你。”   “谁啊?”乐之扬还没下马,便听有人笑道:“无量寿佛,贫僧静候多时了。”   乐之扬应声抬头,只见冲大师白衣潇洒,丰神飘逸,立在道观之前,宛如一尊玉人。   乐之扬吃了一惊,看了看四周,低声问道:“你来干吗?”   “没什么!”冲大师笑笑说道,“聊天叙旧,讨教一点儿玄机。”   乐之扬道:“你是和尚,我是道士,有什么好讨教的?”冲大师道:“道贵守一,佛法不二,老子过函关,化佛陀,白藕青莲,本是一家。”   这些教中渊源,乐之扬一概不知,他所担忧的是冲大师知道他的身份,一旦泄露出去,便有灭顶之灾。   乐之扬瞪着冲大师仔细打量,后者笑容和蔼,不露半点儿心思。乐之扬揣测不透,只好说:“好,观里请!”   “不用。”冲大师笑道,“贫僧有一个好去处,仙长可愿与我同行。”   他言语恭谦,仿佛和风细雨,乐之扬却听出其中威胁的意味。一时间,他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:冲大师依附晋王,绝非心血来潮,阴谋得逞之前,料他也不会和自己翻脸。二人在“阳明观”会面,有道士亲眼目睹,自己若有长短,冲大师也脱不了干系。如此看来,大和尚应无歹意,再说了,自己若不赴约,未免示弱于人,不是大丈夫的气概。   想到这儿,乐之扬笑道:“好啊,大师带路。”冲大师笑了笑,翻身上马,带头向前。   两人骈骑疾驰,均不做声,不多时到了秦淮河边。   是时间,天色向晚,星月稀微,河面上画舫飘荡、笙歌不绝,两岸星火点点,一片繁华气象。冲大师驻马河边,似有所待,乐之扬忍不住问道:“大和尚,你捣什么鬼?”   冲大师摆了摆手,指着上游河面,乐之扬注目望去,一只白篷船儿悠然划来。冲大师下马笑道:“来了。”   白船靠岸,跳下两个男子,挽住二人马缰。冲大师洒然上船,遥遥招手道:“马儿交给他们,咱俩夜游秦淮。”。   “游个屁!”乐之扬啐道:“和尚道士游什么秦淮?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你是道士么?”乐之扬一愣,反唇相讥:“你也算不上和尚。”冲大师拍手大笑:“既然如此,何妨一游?”挑开帘子,当先钻入船篷。   乐之扬退缩无门,硬着头皮下马上船。他气贯全身,挑开帘帷,心想对方若有异动,立刻动手反击。   谁知一切安好,篷内轩敞明亮,陈设玲珑雅致,翠壶烹茶,玉炉焚香,红木几案摆放精致点心。冲大师盘膝而坐,如耸玉山,一位青衣少女小心翼翼地为他斟茶,少女肤光赛雪,眉目如画,眸子亮如点漆,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不尽之意。   乐之扬不觉呆住,冲大师笑道:“仙长放心,和尚说话算话,今日只聊天、不打架。”   乐之扬自觉疑心太甚,不够洒脱,当下微微一笑,大剌剌坐下。少女移上来斟茶,乐之扬摆手道:“不用,我坐坐就走。”少女似如无闻,仍将茶杯斟满,乐之扬只好说:“谢过。”少女冲他一笑,仍不做声。   船只荡向波心,透过两侧窗户,河上景象历历可见。冲大师忽而笑道:“乐之扬……”乐之扬一惊,转眼瞪视少女。冲大师笑道:“放心,她听不见的。”   乐之扬惊道:“她是聋子?”冲大师点头道:“还是哑巴。”乐之扬又是一愣,打量少女,心中不胜惋惜,忍不住问道:“她什么人?”   冲大师道:“秦淮河上,还有什么人?”乐之扬道:“她是此间的妓女?”冲大师笑道:“此女绰号‘石姬’,又聋又哑,混沌有如顽石,吹拉弹唱一窍不通,唯有一桩好处,在她之前可以畅所欲言,不用担心泄露一字。”   “好一个花和尚。”乐之扬啧啧说道:“当和尚嫖妓,你也不怕犯了色戒?”   “淫者见色,空者见空,空即是色,色即是空。”冲大师殊无愧色,侃侃而谈,“《金刚经》有云,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所谓佛门戒律,也如梦幻泡影,只有庸俗凡僧,才会画地为牢、一叶障目,不见大光明,难得大自在。”   乐之扬道:“吃喝嫖赌,也是自在?”冲大师道:“自在心得,不假外求,吃喝嫖赌,只是身外之物,得之如穿衣,失之如脱鞋,穿衣脱鞋,何足道哉?”   乐之扬呸了一声:“花和尚,歪理真多。”冲大师笑道:“成佛成魔,一念之间,歪理真如,一纸之隔。”乐之扬道:“你是魔还是佛?”冲大师道:“进而为魔,退而为佛,亦佛亦魔,非佛非魔。”      第十一章 四个半人      “行了行了。”乐之扬只觉头晕,摆手说,“花和尚,老实说,这条河上,你到底有多少相好?”   冲大师面露嘲笑:“和尚没有相好,乐之扬你的相好倒是不少。”   “胡扯!”乐之扬心中有鬼,勉强笑道,“我有什么相好?”   “怎么没有?”冲大师屈起手指,“叶灵苏算一个,昨晚周王府的女子算一个,足下左右逢源,真是可喜可贺。”   “周王府的女子?”乐之扬迷茫道,“谁啊?”   “你不知道?”冲大师注目看他,见其不似作伪,“若非那个女子拦我,以你的本事,怎能全身而退?”   乐之扬越发惊疑,想了想,拍手说道:“啊,是她?”   “谁啊?”冲大师问道。乐之扬瞥他一眼,笑道:“叶灵苏啊,她近日武功精进,正是你的对手。”   “不对。”冲大师轻轻摇头,“叶灵苏出身世家,武功光明磊落,昨晚那个女子,行事诡谲,处处透着邪气。她的能耐不似武功,倒似邪术,和尚自问浅陋,当真闻所未闻。”   “我知道了。”乐之扬拍手笑道,“大和尚你这么诋毁人家,一定是吃了大亏。”   冲大师笑笑,不置可否。乐之扬越发笃定,问道:“那女子什么模样?”冲大师默默摇头。   乐之扬暗暗吃惊,他深知冲大师的能耐,看样子,大和尚不但吃了亏,还连对手的模样也没看清,如其所言不虚,这女子又是何方神圣?   他思索未已,忽听冲大师又道:“那女子且不说她,乐之扬,你为何假扮道士?”   “你呢?”乐之扬笑道,“你又为何投靠晋王?”   冲大师微微一笑,伸出手来,指尖莹白如玉,点了茶水,在几案上写一个“名”字,说道:“你隐姓埋名,原因与名无关。”   他信手抹去,又写一个“利”字,“你性情旷达,不是逐利之徒。”又将“利”字抹去,再写一个“权”字,“你身份可疑,权位越高,危险越深,譬如累卵,终有倾覆之日。”   冲大师又抹去“权”字,看了乐之扬一眼,笑吟吟写下一个“情”字:“为情所困,情非得已,你的苦衷是这个吗?”  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狂跳,脸上强作镇定:“胡说八道,你知道什么?”冲大师浑不理睬,自顾自说道:“为情所困,必有倾心之人,你混迹王侯,那女子必在王侯之家。名姬采女?郡主王妃?按图索骥,不难查个明白。”   他料事如神,乐之扬几乎喘不过气来,吃吃地说:“我怎么样不用你猜,你的阴谋诡计,我倒是一清二楚。”   冲大师喝一口茶,笑道:“这么说,你都听见了?”乐之扬道:“什么?”冲大师反问:“你去周王府干什么?”   乐之扬看他神情,脑中灵光一现:“你说燕王的身世?”冲大师猛然抬头,讶然道:“这个你也听到了?”乐之扬心念急转:“大和尚,你挑唆晋王,借太孙之手除掉燕王?”   “挑唆不敢当。”冲大师神情平和,“晋王知道燕王的身世,又想除掉这个心腹大患,自己不便出手,只好假手太孙。”   乐之扬道:“这么说,孝慈皇后的遗教也是你伪造的了?”   “遗教的事你也知道?”冲大师越发惊讶,“谁说那遗教是伪造的?”   “什么?”乐之扬大吃一惊,“遗教是真的?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硕妃之死,本是孝慈一手造成,她又岂会坐视燕王得志?她不止留下遗教,还有遗言胁迫皇帝,如不然,燕王雄才大略,太子死后,朱元璋为什么不传位给他?”   乐之扬奇怪道:“硕妃和孝慈皇后有仇?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皇帝的女人,谁得到宠爱,谁就是仇人。硕妃得宠,自然也是皇后的仇人。”   乐之扬盯着冲大师上下打量,狐疑道:“花和尚,你怎么知道这些事?”冲大师漫不经意地道:“只因论辈分,硕妃算是我的长辈。”   “啊!”乐之扬冲口而出,“她也是蒙古人?”   冲大师点了点头,叹道:“她本是我族的奇女子,可惜佳人薄命,到底未得善终。”   乐之扬只觉不可思议,呆了半晌才道:“燕王真是朱元璋的儿子?”冲大师笑了笑,说道:“这个么,恐怕只有硕妃知道。”乐之扬皱眉道:“她已经死了。”   “死了才好。”冲大师拍手大笑,“这叫死无对证,燕王永远也别想洗刷嫌疑,洗不掉嫌疑,就当不了皇帝。”   乐之扬看他片刻,忽道:“你怕燕王?”冲大师点头道: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如果燕王做了皇帝,我大元再无南下之日。”   他坦然承认,乐之扬微感意外,想了想又问:“晋王和太孙呢?”冲大师轻轻放下茶杯,漫不经意地道:“土鸡瓦犬,何足道哉。”   “你也有怕的?”乐之扬不觉失笑,“我只当你目空一切,谁也不在你眼里。”   “过奖,过奖。”冲大师笑道,“普天之下,但有四个半人,贫僧万万不敢小觑。”   “哪四个半人?”乐之扬好奇问道。   “一是家师渊头陀。”冲大师神情肃然,“九渊九审,禅机如神。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然后呢?”冲大师道:“二、三两位是朱元璋父子,朱元璋雄韬伟略,有再造华夏之功,朱棣才雄心忍,直追汉武,若其得志,当是不世之劲敌。”   “这也说得过去。”乐之扬想了想,“第四个是不是梁思禽?”   “不错!”冲大师盯着乐之扬,似乎有些惊讶,“西城之主变化如龙,贫僧晚生数年,没有亲眼目睹他的风采。但家师对他推崇备至,家师法眼通天,他看中的人一定不差。”   乐之扬想了想,又问:“还剩半个是谁?席道长么?”   冲大师摇头,乐之扬又问:“云虚呢?”冲大师不屑道:“云虚云虚,云浮心虚,灵鳌岛上我一激便走,又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?”   乐之扬道:“铁木黎呢?”冲大师仍是摇头,乐之扬又说了几人,冲大师始终摇头。乐之扬想了又想,叹道:“究竟是谁?我可猜不出来。”      第十二章 虚与委蛇      冲大师注目看他时许,忽地伸出手来,指着他鼻尖笑道:“剩下半个,就是足下你了。”   乐之扬吃了一惊:“大和尚,你消遣我么?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贫僧生平行事,谋定后动,极少遭遇挫折。可是鳌头矶、无双岛,两度败在你的手上,几乎困死荒岛,不能返回中原。你说,我还敢小觑你吗?只不过你年纪尚小,羽翼未丰,所以只算半个。”   乐之扬听得心花怒放,拍手笑道:“大和尚,承蒙夸奖,惭愧,惭愧……”嘴上谦虚,脸上却没有半点儿惭愧的意思。   冲大师笑道:“你无须惭愧,贫僧见识不差,可在少年人中,从未见过足下这样的奇才。你本是天上飞鹰,不该久居人下,依贫僧之见,与其遮遮掩掩,莫如率性而为,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。”   乐之扬越听越不是味儿,疑惑道:“大和尚,你无事献殷勤,到底什么意思?”   “还不明白?”冲大师古怪一笑,“你我与其争斗,不如携手。”   乐之扬连转数个念头,冲口道:“啊,你要我背叛太孙、投靠晋王?”   “晋王算什么?”冲大师轻哼一声,“你我携手同心,大明的天下也是掌中之物。”   乐之扬心子砰砰乱跳,瞪了和尚半晌,摇头说:“你疯了,我可不做蒙古人的走狗。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足下通达之人,何苦拘泥不化。汉人未必都是圣贤,胡人未必都是禽兽,只要是人,便可教化。大元之败,败在华夷之见,倘若复兴,势必痛改前非,一如大唐太宗,视华夷如一家,安四海,和万邦,励精图治,天下太平。”   “说得好听。”乐之扬微微冷笑,“我一个字儿也不信。”   “不信也罢。”冲大师漫不经意,徐徐说道,“只不过,你若暴露身份,太孙不知作何感想?”   “讹人么?”乐之扬冷笑一声,“你的身份也不清白。”   “你我不同!”冲大师微笑,“我要走便走,决不迟疑,你心有所住,未必放得下那位姑娘。”   “什么姑娘?”乐之扬嘴上否认,一股热血却冲到脸上,冲大师注视他半晌,忽地哈哈大笑。乐之扬面皮发烫,心中闪过朱微的倩影,一时心绪万千,纷乱如麻。   窗外静水深流,平缓如镜,灯火映照其间,泛起迷离微光,歌声从远处的画舫悠悠飘来,婉媚动人,撩人思绪,乐之扬想起朱微抚弄瑶琴,吟唱《杏花天影》的景象,心中恍恍惚惚,陡然愤激起来:“这天下是谁的,跟我又有什么关系?只要和小公主在一起,我什么也不怕,什么也不在乎。自从进了京城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大和尚不是善类,我说几句鬼话儿哄哄他就是了。”   他定一定神,忽而笑道:“大和尚,朱元璋不是我爹,你我也没有不共戴天之仇。谁当皇帝都一样,既然这样,我帮你也没什么。”   冲大师不料他如此痛快,惊讶道:“乐老弟,你果然识时务,好,咱们击掌为誓。”乐之扬笑道:“好啊。”两人伸掌互击,齐声大笑起来。   谈笑间,船只离开河心,斜斜流向岸边,乐之扬怪道:“靠岸了么?”   “非也。”冲大师漫不经意地道,“我约了一位故人。”   说话间,船靠岸边,乐之扬透窗看去,岸上黑乎乎站立一人。那人稍一犹豫,纵身上船,挑开帘子钻了进来。   乐之扬打量来人,见他三十不到,白面无须,眼鼻深刻,一身青衣小帽,看似颇为平常,然而气宇轩昂,精彩照人。   青衣人扫视船内,愣了一下,冲口而出:“道灵仙长!”乐之扬吓了一跳,瞪着对方说不出话来来人看出他的心思,忙说:“昨晚驸马府,小人见过仙长。”乐之扬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,迟疑道:“你是……”   来人笑道:“小人郑和,忝在燕王府执事,昨晚服侍千岁,有幸目睹仙长的风采。”乐之扬听说他来自燕王府,登时心惊肉跳,转眼看向冲大师,大和尚捧杯喝茶、若无其事。   乐之扬直觉落入圈套,可又理不清其中的头绪,他心中咕哝,再次打量郑和,见他丰白无须,非男非女,脑子里猛可闪过一个念头,失声叫道:“哎哟,你是太监……”   “仙长好眼力!”郑和面皮发红,低声道,“小可正是燕王府的太监。”   乐之扬定一定神,问道:“郑公公,你来这儿干什么?”   “我来见一位故人。”郑和左顾右盼,神情迷惑,“奇怪,想是上错了船……叨扰,叨扰……”正要退出,忽听冲大师笑道:“三保,既然来了,何妨一坐。”   郑和应声一震,脸上露出古怪神气,他瞪着冲大师,身子簌簌发抖,忽然扑通跪倒,失声叫道:“薛禅王子,真、真的是你?”   冲大师摇头笑道:“薛禅已死,唯有贫僧。”郑和一脸茫然。冲大师又一挥手:“三保,起来吧,我已是方外之人,俗礼就免了。”   郑和讪讪坐起,看了看乐之扬,目光不胜迷惑,冲大师笑道:“不妨事,道灵仙长是自己人。”   乐之扬打量二人,也觉惊讶,燕王府的太监竟是冲大师的故人,这和尚手眼通天,处处叫人意想不到。   “薛禅王子!”郑和嗓音发抖,“我……小人以为你不在了。”   “不错。”冲大师微微一笑,“贫僧也算死过一次。”   郑和呆呆望着和尚,喃喃说道:“薛禅王子,真的是你?我、我在做梦么?”   冲大师合十道:“梦耶非耶,真耶幻耶,万法一空,天地本无,也许你我此身,均是梦中过客。”   郑和呆了半晌,低声说:“薛禅王子,你还记得那一天么?”冲大师道:“哪一天?”   “你我分别那天。”郑和苦笑一下,“头一日,达里麻迎战沐英、蓝玉,一败如水,丧师十万,家父也战死军中。王子你可怜小人,让我出府探望母亲,我去了一天一夜,回来的时候,王府人去楼空,你已经不在了……”      第十三章 回首往事      说到这儿,郑和双目发红,嗓子微微哽咽:“再后来,我听到了你的死讯,天可怜见,没想到你还活着……”   冲大师笑了笑,漫不经意地道:“贫僧人在空门,非死非生,三保,你还信回教么?”   郑和恭声道:“托王子的福,三保依然信奉真主。”   “我亡国之人,有何福气可言?”冲大师摆了摆手,“王子二字再也休提,薛禅已死,这世间只有和尚冲大师。”   郑和忙道:“小人不敢,小人眼中,你永远都是薛禅王子。”   冲大师注目幼时同伴,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,乐之扬一边看见,也不由暗暗称奇。自从见到冲大师,这和尚心狠手辣、诡谲百出,看似谈笑自若,实则心如铁石,从无半点儿真情流露。   郑和又问:“薛禅王子,那一天之后,究竟发生什么?你又何以遁入空门?”   “那一天么?火光好大,把滇池的水也映红了。”冲大师看向河面,沉默时许,“三保,你还记得我妹子么?”   “怎么不记得?”郑和流露出追忆神情,“宝音郡主冰雪可爱,王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。”   冲大师闭上双目,柔声说道:“那时,外面乱成一团,王府里却寂静得可怕,人人板着面孔,就连走路也没声息,偌大的府邸仿佛一座坟墓,人在其间,几乎窒息。母亲见势不妙,让我带着妹子在书房下棋。宝音年纪小,人却懂事,平时下棋总要我饶她几子,那天见我不快乐,就说:‘哥哥,别苦着脸啦?今天你不用让我了,爱赢几盘也行。’   “我大宝音几岁,略知时势变化,听她这么一说,悲从中来,流下眼泪,宝音慌了神,取出手帕给我抹泪。我忍着泪对她说:‘宝音,今后你要听话,不论发生什么,你都要听我的话。’宝音点头说:‘好啊,不论发生什么,我都会听哥哥的话。’”   郑和叹道:“宝音郡主最懂事,身份贵重,却没有半点儿骄奢浮华,这些年,公主郡主我也见过许多,如她这样的却没有第二个。”   乐之扬暗暗不平,寻思:“怎么没有第二个?那是你没见过朱微。”   冲大师笑了笑,继续说道:“我正与宝音说话,母亲走了进来,抱着我们落泪,问她缘故,她也不说。这时父王的亲兵进来,说道:‘王妃,时候到了’。母亲抹去眼泪,带着我们出门。父王已在外面候着,不过一夜工夫,他头发全都白了,脸色惨白发青,两只眼睛也陷了下去。院子里黑压压地都是人,妃妾、大臣,还有别的兄弟姐妹,大家挤在一起,可都一言不发。亲兵把我们赶上马车,出了王府,离开昆明。一路上安静极了,除了马蹄车轮,只有女人小声哭泣。   “我一路安慰宝音,没过多久,她便睡着了。我寻思达里麻一败,父王精锐尽丧,再也无兵可用,为今之计只有两条,一是投奔大理南蛮,二是流亡安南、占城。大理兵微将寡,明军一到,势必望风投降,投奔他们,保不准当做礼物献给沐英、蓝玉。至于安南,本是我大元宿敌,貌似臣服,内怀二心,落到他们手里也是凶多吉少,至于占城小国,不堪一击,根本不是久留之地。故而我思来想去,但觉无论如何都是死路,无怪古人说:‘倾巢之下,岂有完卵’,大元完了,我们这些遗民,自然也得给它陪葬。”  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:“大和尚,你那时几岁?”冲大师道:“十岁。”   “骗人。”乐之扬笑道,“十岁的小孩,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?”冲大师笑了笑,不置可否,郑和却大为不平,说道:“薛禅王子有夙慧,打小儿就是神童……”   冲大师摆手道:“三保,这些不相干的事说它干什么?”   “是!”郑和恭谨道,“小人本性使然,见不得有人说王子的不好。”冲大师看他一眼,点头道:“很好,三保,你很好。”   郑和问道:“但不知后来如何?”   冲大师沉默一下,说道:“马车驶了一会儿,忽又停了下来,我下车一看,竟是到了滇池岸边。那时斜阳落尽,水如血染,湖岸边一片衰草,看得人心里难受。父王站在岸边,对着湖水发了一会儿呆,忽将马鞭一扔,回过头直勾勾望着我们,说道:‘完了,全都完了。’话一出口,湖边哭声震天,宝音虽然没哭,可也死死拽住我的衣角,靠在我的身边发抖。   “父王又说:‘明军追赶上来,男人都得死,女人都会受尽污辱。当年宋人兵败崖山,十万军民蹈海而死,宋人一贯怯懦,尚且血性如此,我等身为黄金家族的子孙,难道还不如那些宋人吗?’他这话十分明白,鼓励大家宁死不辱、自杀殉国。然而蝼蚁尚且偷生,这些妃子王孙养尊处优,浑然不知世事艰难,一时间,只听哭哭啼啼,并无一人打算自尽。   “父王等了一会儿,把手一挥,卫兵张弓搭箭,围住四周,只留出滇池一面。父王说:‘我现在点名,叫到的人自行投水,如不然,休怪本王无情。’他说完环首四顾,大家呆呆站着,并无一人挪步。父王叹一口气,开口叫人。第一个叫到的是高夫人,三保,你还记得她么?”   “记得。”郑和恭声说道,“她是白族女子,性情泼辣,牙尖嘴利,因为这个缘故,不讨王爷的喜欢,不过……她和王妃的交情不错。”   冲大师道:“高夫人性情刚烈,跟王府中人大多不和,母亲待人柔顺平和,倒也与她相安无事。父王点名让她投水,高夫人知道躲不过,于是破口大骂,上至父王妃嫔,下至府中奴婢,就连我大元先王,也逃不过她的利嘴。父王恼怒起来,让卫兵一颗颗敲掉她的牙齿,高夫人满嘴是血,猛地挣脱卫兵,抱住母亲的小腿大叫:‘王妃娘娘,我知道你待我好的,我知道你待我好的……’到了这个地步,母亲也无计可施,眼睁睁看着卫兵将她拖走,绑上石块,活生生地丢进滇池。”      第十四章 遗世王子      说到这儿,冲大师一时沉默,郑和脸色惨白,两眼盯着烛火,神情恍惚不定,乐之扬只觉舱内气氛压抑,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。   冲大师瞥他一眼,接着说道:“见了高夫人的惨状,宝音十分害怕,伏在我怀里咬牙哭泣,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。湖岸边静的可怕,父王板着面孔,一个个叫出众人名字,女眷们无法可想,拖儿带女,一一投湖自尽,偶尔有人反抗,便被卫兵刀枪捅死。三保,你记得阿木尔么?”   “阿木尔王子?”郑和涩声道,“他是阿茹娜夫人的儿子,我记得他力气很大,搬得动王府的石狮子。”   冲大师道:“他抢了一匹马逃走,结果连人带马被卫兵射成了刺猬,阿茹娜夫人当场昏厥,也被扔进滇池。唔,苏日娜你还记得么?”   “记得。”郑和轻声叹道,“年长的郡主里数她最美,男子们千方百计,只想看她一眼。”   “她疯了!”冲大师看了一眼窗外,“她又哭又笑,抢了卫士的短刀,先把脸颊划破,再割断了自己的脖子。”   郑和喃喃道:“这,这……”身子一软,委顿在地。   冲大师嘲讽一笑,接着说道:“父王每念一个名字,就有一人丧生,先是女眷小孩,再是王府官吏,再后面是王府卫兵,岸边的人越来越少。起初还有人哭哭闹闹,到后来,一个个默不作声,仿佛行尸走肉,拖着步子走进池水。我有生以来,从未见过如此情形,蠢如猪狗牛羊,丧命之时也会嘶鸣惨叫,人为万物之灵,沉默赴死,竟然没有只言片语。   “父亲每叫一人,我的心都是一紧,后来也渐趋麻木,但觉死亡不过如此,无非纵身一跃,留下几个气泡。这么自宽自解,我也心安不少,宝音将脸埋在我的怀里,身子簌簌发抖。我本想宽慰她几句,忽然听到父王叫出母亲的名字。”   “啊!”郑和轻叫了一声,乐之扬也觉心头一沉。   冲大师若无其事,接着说道:“母亲听到叫声,回过头看了看我们,对父王说道:‘你真要赶尽杀绝吗?’父王默不作声,母亲又说:‘你只有他们了。’父王还是不答,母亲又叫:‘你的血脉就断了。’这时父王回答:‘断了也好。’母亲说:‘好吧,我先走一步,孩子就交给你啦。’她看我一眼,转身走进湖水,水未没顶,宝音忽然大叫一声:‘妈妈。’挣开了我,扑向母亲,死死将她抱住。母亲一边流泪,一边对我说:‘薛禅,想个法子。’我只好说:‘宝音,你答应过我,要听我的话,我叫你回来,你答不答应。’宝音哭着说:‘妈妈就要死啦,妈妈要死啦。’我哄她说:‘宝音,你忘了吗,我跟你说过,滇池下面住着龙王,妈妈去龙宫做客,过了今晚,就会回来。’宝音将信将疑,可她一向信服我,就说:‘我也去做客好么?’我说:‘妈妈先问过龙王,它答应了,你才能去。’宝音听了这话,放开母亲,母亲惨笑一下,默默走进水里。   “我一手拉着宝音,眼睁睁望着母亲消失,这时父王走上来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宝音,说道:‘薛禅,你何苦给她希望?难道你不知道,希望破灭比死还难受么?’我说:‘人活着,就有希望。’父王笑了一下,猛地拔剑,刺入宝音心口……“郑和倒吸一口冷气,冲大师瞥他一眼,笑道:“别担心,宝音死得并不难受,不哭不叫,躺在我的怀里,就像睡着了一样。”说到这儿,他低头看着胸前,眉梢眼角,蕴含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神气。   乐之扬见他诉说如此惨事,居然笑语晏晏,若无其事,忍不住心头火起,厉声道:“那是你的亲妹妹,你一点儿都不难过吗?”   冲大师眼也不抬,淡淡说道:“东汉孟敏背着甑走路,不慎将甑摔破,孟敏看也不看,转身就走,当时名士郭林宗见了,十分奇怪,问他为何如此。孟敏说:‘甑已经摔破了,看它又有什么用呢?’甑尚如此,何况人呢?若我难过,能让宝音死而复生,难过一下倒也无妨,若不然,不过自作多情罢了。”   郑和叹道:“王爷当真心狠,宝音郡主娇花嫩蕊一般,他也下的了手。”   冲大师道:“狗入穷巷,不免乱吠乱咬,凡人一旦绝望,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儿。父王杀了宝音,剑尖指着我说:‘你还抱希望么?’我说:‘当然。’父王仔细看了我一会儿,说道:‘如果你今日不死,你会怎么做?’我说:‘杀了你,给妈妈和宝音报仇。’父亲愣了一下,哈哈大笑,笑了几声,放下宝剑说:‘你去吧,走得越远越好。’说完头也不回,走进一间茅屋,我莫名其妙,呆在原地,不一会儿,就看茅屋燃烧起来,火光里,父亲一会儿笑,一会儿哭,到后来,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。   “我站在池边,看着茅屋烧成灰烬,回头四顾,偌大滇池岸边,只剩下我孤身一人。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放过我,原本我恨他入骨,可他自焚而死,让我恨无可恨,我原本下定决心找他报仇,到如今,我的仇人又是谁呢?我迷茫极了,离开了滇池,孤魂野鬼一般到处游荡,其间的苦楚难以言说,若非巧遇家师,我早已变成荒野枯骨。本以为遁入空门,佛法广大,可以化解世间冤孽,谁知流年暗换,那日的情形总是挥之不去,念兹在兹,竟成心魔,此事一日不解,一日难证大道。”   冲大师说到这儿,手捧茶碗,双目微闭,面容温润祥和,宛如参禅入定。船舱里静悄悄的,郑和呆若木鸡,乐之扬也满心不是滋味,冲大师抱着妹子尸首,目睹母亲沉水的景象在他心头不住闪现,竟如烙印一般不可磨灭。乐之扬望着冲大师,不由心想:“宝辉、宝音,二者只差一字,公主、郡主,似也相差无几,宝辉公主我还能不时见到,那位宝音郡主,大和尚却再也见不到了。”意想及此,深深怜悯起来。      第十五章 忠孝难取      忽听冲大师幽幽问道:“三保,这些年,你又怎么过的?”郑和悚然一惊,低声道:“昆明城破之后,我被蓝玉俘虏,当时明军有令,所俘贵族男女,成年男子一律砍头,女子充为营妓,至于男童,一律阉割,当做秀童供军官使唤。”   冲大师沉默一下,问道:“你那时做的太监?”   郑和苦笑道:“阉割之后,许多人都死了,我能活着,实属侥幸。后来随蓝玉进京,有幸遇上燕王,他见我小心恭谨,便讨到府里当差。从那以后,我留在燕王府,浑浑噩噩,厮混至今。”   冲大师叹一口气,轻轻拍打桌案,扬声唱道:“去年人在凤凰池,银烛夜弹丝,沉火香消,梨云梦暖,深院绣帘垂。今年冷落江南夜,心事有谁知,杨柳风和,海棠月淡,独自倚阑时。”   他嗓子绝佳,好比金声玉应,高可响遏行云,低回时幽然生情。乐之扬听得暗暗称绝:“这和尚歌喉之妙胜过宁王,倘若小公主抚琴,我吹笛子,大和尚唱歌,天底下当真无双无对。”想到这儿,又觉此事绝难实现,心中不由大为惋惜。   郑和听到歌声,回想起当年昆明城的繁华风光,而今物是人非、恍若隔世,多年的心酸苦楚一下子涌上来,注目摇曳烛火,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水。   冲大师察言观色,忽道:“三保,你恨明人么?”郑和一愣,抹去眼泪,摇头说:“三保卑贱小人,遭逢乱世,活着已属万幸。”   “何必妄自菲薄。”冲大师淡淡一笑,“燕王朱棣有识人之能,他看中的人物,纵是太监,也必有过人之处。”   “惭愧,惭愧。”郑和道,“落魄残生,当不起,当不起。”   “当得起。”冲大师捧起茶碗笑道,“三保,你向来聪明,若非遭遇变故,必是大有作为的干才。”顿一顿,又问,“听说燕王让你贴身侍奉,对么?”   郑和道:“贴身说不上,除了侍奉殿下,还有许多杂务。”冲大师目光一闪,漫不经意地道:“好比统领亲军。”郑和吃了一惊,脱口道:“你怎么知道。”   冲大师微微一笑,又问:“三保,你还认我这个朋友么?”郑和合十道:“不敢,您是三保的主子,一日为主,终身不改。”   “好。”冲大师略一停顿,“那么燕王呢?”郑和迟疑一下,道:“燕王对我有恩……”冲大师道:“若我要你做一件事,你可愿意?”郑和道:“什么事?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背叛燕王。”郑和浑身一震,瞪着冲大师目定口呆。冲大师从容自若,接着说道:“三保,谁令你家破人亡,谁令你断了男根?你三代效忠梁王,受我大元洪恩,享尽荣华富贵。大丈夫恩怨分明,有仇必报,有恩必偿,难道你不想讨还一个公道么?”   郑和低头不语,过了半晌,幽幽说道:“薛禅王子,三保不是什么大丈夫,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太监。”   冲大师摇头道:“三保,打小儿你我就是交心的朋友,你怎么样我最明白,纵然做了太监,你的血性仍在,天底下的男儿没有几个比得上。若有你当我的内应,潜伏在燕王府中,里应外合,一举废掉燕王。燕王一废,北边再无可用之将,我大元铁骑乘势南下,一举收复中原江山,到那时,你就是复兴本朝的大英雄、大功臣。”   郑和瞪着冲大师,两人目光交接,郑和的脸上透出一丝挣扎。冲大师又道:“为人当有取舍,背弃燕王,诚然不忠,忘了家仇却是不孝,不为复兴大元出力,更是大大的不义,孰轻孰重,你须得好好权衡。”   郑和略一沉默,侧目看向乐之扬,似乎大有疑虑。冲大师笑道:“不用担心,道灵仙长决不会泄露一字,是么?”注视乐之扬,无不威胁之意。乐之扬心中暗骂,口中笑道:“没错,我跟这位石姬姑娘一样,既是聋子,又是哑巴。”   郑和垂下目光,呆呆望着桌面,冲大师注视他片刻,笑道:“有些话很难出口,这样吧,你答应便点头,不答应就摇头,放心,我不会强人所难,你若回绝,今晚之事,只当从没有发生过。”   乐之扬心头一动,偷偷打量冲大师,见他笑语从容,目光和蔼,然而颈上青筋凸起,分明蓄满真力。这和尚的作为乐之扬再也明白不过,他说得冠冕堂皇,实则动了杀机,郑和若再犹豫,或是当真拒绝,决计不能活着离开。   乐之扬动了恻隐之心,真气流转,自然注满手脚。可转念一想,此间狭窄不堪,动起手来生死立见,冲大师神力无穷,自己几无胜算,这姓郑的太监跟自己非亲非故,又何苦为他跟大和尚搏命。   犹豫间,忽见郑和表情苦涩,略略点头。乐之扬不由松了一口气,望着郑和,隐隐有些失望:“太监就是太监,没了那活儿,连忠义之心也一发没了。”   冲大师志得意满,举起双手拍了几下。舱外船桨击水,船只方向偏转,徐徐驶向东南。   乐之扬看着窗外,怪道:“这又去哪儿?”冲大师笑道:“到了便知。”   不多时,前方笙歌奏响,出现一只画舫,船高两层,雕画精美。小船到了画舫之下,上面垂下木梯。冲大师说声:“请!”踩着木梯,当先上了画舫。   郑和与乐之扬对望一眼,均是满心疑惑,随之登上画舫。走进船舱,两人同时一惊,但见晋王高居主位,搂着一名歌妓,正在调笑饮酒,明斗、竺因风、古严三人各站一角,见了乐之扬,先是一惊,继而面有怒容。   乐之扬心生警惕,作势退出,晋王早已看见他,放开歌妓,招手笑道:“道灵仙长。”   乐之扬自觉落入陷阱,怒视冲大师一眼,后者神情端凝,猜不透他的心思。回头再看,先来的白篷船已经驶远,画舫四面空旷,除了河水再无他物。   乐之扬暗暗叫苦,硬着头皮拱手行礼,笑道:“可巧,晋王殿下也在?”晋王哈哈大笑,目光移向郑和:“如果我没猜错,这一位就是郑公公了。”      第十六章 出手相救      郑和尴尬之至,手足无措,冲大师忽道:“三保,还不见过晋王?”   郑和嗫嚅几下,没有出声,冲大师双眉扬起,晋王摆手道:“无妨,无妨,初次见面,拘束也是难免的。”他注目冲大师笑道,“大师先前说能搬动仙长和公公的大驾,本王心里还有些不信,没想到大师言出必践,真有颠倒乾坤的奇能。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殿下过奖了,有道是‘识时务者为俊杰’,不是和尚厉害,而是这二位都为一时之俊杰,深知跟随晋王,必成大业。”   晋王点了点头,笑道:“道灵仙长、郑公公,大师说得对么?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小道是圣上的臣子,殿下是圣上的儿子,都为圣上效命,自然不是外人。”晋王微微一愣,注视冲大师,似有有些不快。   冲大师笑道:“道灵仙长年少诙谐,喜欢说笑,说归说,他打心底里想为殿下效劳。”瞥了乐之扬一眼,颇有威胁之意,“仙长,你说是不是?”   乐之扬嘿了一声,略略点头。晋王神色稍缓,又向郑和说道:“郑公公呢?”   郑和深吸一口气,忽地扬声说道:“小人不明白殿下的意思。”晋王皱了皱眉,笑道:“郑公公,冲大师没跟你说明白么?”   郑和道:“大师是我少时旧友,久别重逢,只谈旧时交情,至于别的,恕我愚钝,一个字儿也想不起来。”   舱里人无不动容,晋王望着郑和,脸色阴沉,冲大师皱眉道:“三保,你胡说什么?”   郑和叹一口气,苦笑道:“小人没有胡说。当年我被蓝玉俘虏,净身为奴,受尽凌辱,若非遇上燕王,早就不在人世。燕王教我读书识字,委以心腹重任,知遇之恩,小人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。”   乐之扬盯着郑和,满心讶异:“这太监昏头了吗?不早不晚,这时候反悔,不想活了吗?”但见郑和神色自若,俨然心意已决,乐之扬不知为何,油然生出一丝惭愧:“古人道:‘食人之禄,忠人之事’,我受了太孙器重,却无半点儿忠心,论品性,还不如一个太监,该死,该死!”   舱内一时沉寂,晋王冷笑一声,酒杯重重一笃,瞅着冲大师脸色阴沉。冲大师沉默时许,徐徐说道:“三保,这么说,你我的交情,也抵不过你对燕王的忠心?”   郑和道:“一臣不事二主,若在十多年前,三保为你马首是瞻,现如今,三保的主人只有燕王一个。”   冲大师嘿了一声,扬手扣住郑和的手腕,五指收拢,咔咔作响。郑和惨哼一声,身子歪歪斜斜,似乎站立不住。   冲大师两眼望天,冷冷说道:“三保,再问一次,燕王和我,你效忠哪个?”郑和痛得面庞扭曲,咬着牙关倒吸冷气,他向着冲大师惨笑一下,咬牙道:“燕王!”   冲大师哈哈大笑,手上蓦地发力,咔嚓,郑和腕骨折断,扑通跪倒在地,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。   “三保。”冲大师一伸手,慢慢握住郑和的肩胛,“我这只手能捏碎石头,你对燕王的忠心,比石头还硬么?”   郑和惨笑道:“为臣死忠,为子死孝,郑和刑余之人,断子绝孙,可谓大大的不孝,倘若为臣不忠,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。”   咔嚓,郑和肩骨折断,脸色惨白如死,但因紧咬牙关,牙缝里渗出丝丝血水。   “三保。”冲大师神情淡然,“所为忠孝,不过是汉人腐儒的妄言,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孝,但如你这样的太监,在世人眼里还不如一只老鼠,活着遭人厌恶,死了无人知晓,你对燕王忠心又如何,他会把你这傻太监放在眼里么?”   郑和瞪着冲大师,似乎吃惊,又似伤感,忽然叹了口气,幽幽说道:“我为人以忠,但求心安,他人如何看我,我并不放在心上。二十年前,我就该死了,活到今日,已是真主的恩赐,也罢,死在你手里,总比别人更好。”   冲大师冷冷道:“你真想死?”郑和闭上双眼,沉默不答。冲大师盯着他,脸色阵红阵白,扫了晋王一眼,后者眯起双眼,大有嘲弄之意。   冲大师双眉斗立,忽地哈哈大笑,笑声刺耳,如癫如狂。一声笑罢,冲大师厉声喝道:“好!”五指张开,抓向郑和的脖子。   乐之扬原本袖手旁观,但见郑和誓死不屈,心中大为敬佩,忽见冲大师痛下杀手,不知为何,热血上涌,猛地扬手,一指点出。   这一记“洞箫指”似有若无,飘忽不定。冲大师觉出风声,自恃“大金刚神力”,手掌仍向前送。电光石光间,哧,指尖点中手腕,冲大师只觉一股奇劲钻入“曲池穴”,闪电也似顺着手臂上行,浑身气血随之激荡,牙酸耳鸣,半身酥麻。   冲大师忙吸一口气,“大金刚神力”流转,驱散奇劲,立时反击。乐之扬指尖剧痛,仿佛点中石块,对手肌肤之下生出一股绝大的潜力,反弹之下,指骨几乎折断。乐之扬急忙收回食指,反手拂出,掌中带指,若挑若拍,正是“抚琴掌”精妙招数。   冲大师右手后缩,反扣乐之扬的手腕。乐之扬手腕急转,使出“小琵琶手”,五指挥洒弹动,快中带慢,轻挑急捻,嗤嗤嗤,冲大师手心手背,接连被他指尖弹中,手上经脉血管,犹如琵琶琴弦,随之急速颤动,冲大师手臂酥麻,空有一身神力,竟然无法完全凝聚。   他心中惊讶,方要变招,乐之扬抢先一步,食、中二指在他手臂上一捺,借力跳起,使出“晨钟腿”,双脚连环飞踢。   冲大师本意躲闪,奈何乐之扬的腿法了得,起脚如行云流水,后面一腿快过一腿,前招未绝,后招又至,前后招式之间,又以某种奇特节奏相连。冲大师深知若不阻挡,这一路腿法节奏一成,气势顿生,恍若高山流瀑,拆解起来更加麻烦。   仓促间,冲大师举手格挡。两人手足相接,发出一串闷响。乐之扬好似踢中铜柱,痛得龇牙咧嘴。冲大师却是另有一番感受:仿佛置身铜钟,外面有人不住敲击,神为之动,心为之摇,五脏六腑也不得安宁。      第十七章 舍生取义      这种古怪感觉,除了冲大师,舱内再无第二个领会,大和尚有苦难言,惊讶不胜:“这小子功夫好怪,到底什么来头?”心中转念,手上却没闲着,稍一退却,闪电向前,呼呼挥出两拳。   乐之扬腿法受阻,气势衰减,加上身在半空,不便躲闪,情急中叫一声“着”,左手一扬,飞出几丝绿影。   冲大师对“碧微箭”甚为忌惮,收拳后退,挥袖扫落松针。乐之扬趁势落地,挽起郑和连退三步,方才化解冲大师的大力,站定之时,胸中气血翻腾,腰腹以下不胜麻痹。   两人这一轮交手,变招神速,仪态潇洒,恍如蜂飞蝶舞、才一接触,忽又分开。郑和只觉风声来去,人已到了乐之扬身边,他不知发生了什么,瞪着乐之扬一脸茫然,浑然不知刚才数息之间,自身已在鬼门关进出了几次。   舱中人各各惊奇,冲大师审视乐之扬,目光闪动,微微笑道:“道灵仙长,你也要跟我为难?”   乐之扬深吸一口气,压住胸中气血,朗声道:“大道不平有人踩,大和尚,我看不惯你的做派。”   冲大师奇道:“我什么做派?”乐之扬道:“六亲不认。”冲大师摇头道:“出家之人,无亲无故,四大皆空,既然无亲无故,又何来六亲不认?”   “好个无亲无故。”乐之扬大声说道,“换了你师父,你杀不杀他?”   冲大师一愣,摇头道:“我杀不了,家师武功远胜于我。”乐之扬哼了一声,又说:“换了你妹子呢?”冲大师双眉一跳,眼里闪过一丝怒气,继而目光收敛,微微笑道:“她已经死了。”   乐之扬道:“倘若活着呢?”冲大师摇头道:“活是活,死是死,生死大事,何来倘若?”   冲大师巧舌诡辩,任何恶行到了他嘴里都能编造出一番说辞。乐之扬转念数下,看着晋王灵机一动,笑道:“若是晋王呢,误了你的事,你杀不杀他?”   晋王脸色一沉,瞥着冲大师大皱眉头。后者微微一笑,恭敬说道:“殿下与我肝胆相照,志向一同,道灵仙长,你想挑拨离间,还请换个法子。”晋王也明白乐之扬的居心,拍手道:“大师说的对。”   “也罢。”乐之扬说道,“大和尚,你歪理多多,我懒得再说,不过,郑公公我保定了。”   郑和一愣,惊讶道:“道灵仙长……”乐之扬冲他摆一摆手,示意不必多说。   冲大师注目二人,忽而摇头道,“道灵仙长,你向来倜傥潇洒,不是假忠愚孝的俗人。难道说,你也要学这个傻太监,要做劳什子忠臣孝子?”   “不错。”乐之扬扬起脸来,“忠臣孝子再讨厌,也比你贼秃驴可爱十倍!”   这几句掷地有声,众人无不动容,竺因风作势欲上,冲大师拦住他道:“道灵仙长,覆水难收,你说这话可别后悔。”   乐之扬笑而不答,郑和忍不住凑近说道:“仙长,三保卑贱小人,死不足惜,你不必为我跟他们翻脸。”   乐之扬拍了拍他肩,笑道:“太监都不怕死,我还怕什么?”郑和愣了一下,口唇颤抖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   冲大师叹一口气,向晋王合十道:“贫僧识人不明,误引匪类,如何处置此事,还请殿下定夺。”晋王意兴索然,挥手道:“不留后患就是了。”   冲大师回过头,向乐、郑二人笑道:“既如此,贫僧得罪了!”   乐之扬一手挽住郑和,目光扫视舱内,明斗、竺因风、古严均是目光阴沉,齐齐上前一步,站住各个方位。要知道,双方几度交手,乐之扬武功远远不及,偏偏屡占上风,明斗等人尽管不服,也深知这小子滑溜无比、狡黠百出,早已收起小觑之心。此刻一旦翻脸,各各凝神运气,不发则已,发动必是雷霆一击。   乐之扬也明白这个道理,当下情形,他一人脱身也难之又难,何况此次赴约,并未携带兵器,没有宝剑在手,武功大打折扣,加上郑和这个累赘,后果不堪设想。   “大和尚。”乐之扬心念数转,朗声笑道,“我是太孙近臣,郑公公是燕王心腹,我俩死在这儿,你就不怕东窗事发么?”   冲大师见他身处绝境,气势不衰,心中微感惊讶:“这小子狡猾如狐,莫非还有后招?”一边盘算,一边笑道:“此间四面环水,杀了人向河里一丢,若要东窗事发,怕也是一百年以后的事儿了。”   “说得好!”乐之扬长笑一声,纵身向后一跳。在他身后不远,就是画舫窗户,此时窗开八面,远处灯火可见。   他这一招早在对手计算之内。乐之扬一动,明斗横身掠出,拦在他和窗户之间,呼呼拍出两掌,一掌击向乐之扬的左胁,一掌击向郑和的后心。   乐之扬身形一转,将郑和拉到身前,右手使一招“抚琴掌”,啪,硬接明斗一掌。若是以力较力,“鲸息功”稳占上风,然而二掌相接,乐之扬指掌向下一捺,明斗只觉手掌至肘经脉颤动,似被对方勾挑弹动,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酸麻之感。   明斗在乐之扬手下屡屡吃亏,只怕中了暗算,忙将马步一沉,运气驱散异感。他这一迟疑,来不及变招追击,眼睁睁看着乐之扬借他一掌之力撞向对面窗户。   明斗心叫不好,正要追赶,忽见人影晃动,竺因风拦住乐之扬,掌如刀锋,迎面斩落。   乐之扬旋身一转,又冲向船舱正门,但见冲大师微微含笑,袖手站在门前。乐之扬似乎收脚不住,直愣愣撞向冲大师。冲大师心中惊讶,正要出手阻拦,忽听乐之扬锐声叫道:“给!”抓起郑和向前一送。   这一下十分突兀,智如冲大师也是莫名其妙,但见郑和到了面前,想也不想,右手接过,左拳猛地挥出,真力势如怒涛,向着乐之扬汹涌而出。   乐之扬使出“踏歌步”,双脚点地,旋转如飞,如天魔狂舞,又似胡旋飞轮,不像生死搏斗,倒像是尽情舞蹈,腰身曼妙,俯仰生情,看得众人眼花缭乱。      第十八章 劫持对峙      明斗和竺因风同声断喝,双双跳起,人在半空,掌风先到,两股狂飙撞在一起,登时窗扇开合、灯火明灭,桌上杯盏碗盘,无不当啷作响。   乐之扬脚下不停,左一扭、右一晃,犹如风中之鸟、水中之鱼,明、竺二人掌下一空,乐之扬已从两道掌力之间滑了过去。   冲大师心叫不好,乐之扬晃身之间,已到晋王桌前。   此时众人分散,晋王身边只剩下古严一个,他怪吼一声,扑向乐之扬,双掌变成乌黑,发出一股尸臭。   乐之扬吃过苦头,屏住呼吸,避开毒掌,一脚踹向古严的小腹。   古严翻掌向下,袖口钻出两条大蛇,白惨惨的毒牙咬向乐之扬的足踝。乐之扬身子一拧,脚尖上挑,啪啪两下踢中蛇头。这两脚含有“晨钟腿”的暗劲,两条毒蛇当场毙命,腿劲余势不衰,顺着蛇身钻入古严体内。   古严胸口一闷,眼花耳鸣,他又惊又怕,挥舞双掌护住全身。不料眼前一花,乐之扬不知去向,紧跟着身后传来一声惊呼,古严匆忙回头,但见乐之扬一脚站在几案之上,另一只脚赫然踩在了晋王头上。   晋王面红耳赤,额上青筋突起,眼里满是惊怒不信。冲大师等人慢了一步,无法可施,只好围住二人,心中羞惭气恼,当真生平未有。   乐之扬忽左忽右,并非夺路逃走,而是分开爪牙、直捣腹心。晋王一方人数占优,若是并肩协力,乐之扬全无胜算,然而一旦分散,便有可趁之机。只不过这法子万分冒险,一旦诱敌不成,反被强敌缠住,或是冲、明、竺任何一人留在晋王身边,乐之扬想要得手也比登天还难,所幸三人报复心切,一意对付乐之扬,反遭乐之扬声东击西、擒贼擒王。   这一番变化之快,目不及瞬,神不及飞,乐之扬回望众人,也是没由来一阵后怕。他转动目光,落在郑和身上,后者定定地望着他,脸上困惑迷茫,俨然身在梦里。   乐之扬暗暗松一口气,他送出郑和,赌的是冲大师不忘旧谊,倘若和尚不念故旧,一拳打死郑和,而后继续追击,自己无法脱身,势必陷入绝境。   乐之扬心想:“大和尚心口不一,嘴上六亲不认,心里仍有眷恋。”低头瞅了一眼晋王,回头笑道:“大和尚,还有什么话说?”   冲大师沉默一下,叹道:“无话可说。”乐之扬道:“那么放了郑公公。”   “做梦!”明斗怒道,“你先放了殿下。”   “是么?”乐之扬脚尖用力,晋王脸皮涨紫,两眼外凸,嘴里不住哼哼。   明斗大皱眉头,回头看向冲大师,后者若无其事,笑而不语。晋王忍不住锐声叫道:“和尚,你还等什么?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殿下放心,贫僧敢以性命担保,道灵仙长决不会动你一根汗毛。”晋王怒道:“你说什么鬼话?”   冲大师瞧着乐之扬,忽而笑道:“我不放郑公公,你要对晋王如何?”   乐之扬一愣,忽见冲大师五指用力,郑和面露痛苦,不由喝道:“贼秃驴,你做什么?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仙长身手厉害,见识却差了一筹。这太监蝼蚁之辈,死不足惜,晋王殿下却是万金之躯,当今陛下的亲生骨肉,试想一下,他有三长两短,你又如何在朝廷上立足?”   乐之扬血涌双颊,心跳无端加快,他只顾擒贼擒王,却没想过擒下晋王以后如何处置,犹豫一下,强笑道:“杀人偿命,郑公公死了,你也好得了吗?”   “不然。”冲大师侃侃而谈,“我大可告诉官府,这太监受人指使,想要行刺晋王,其间阴谋揭发,被我一拳击毙。试想官府日理万机,谁又会在乎一个太监的死活?”   乐之扬道:“他是燕王的亲信。”冲大师哦了一声,笑道:“这么说,指使他行刺晋王的人就是燕王了,皇上听到消息,一定十分有趣。”   乐之扬又惊又怒,晋王却是眉花眼笑,连声道:“不错、不错……”乐之扬恼怒,脚下用力,晋王登时出声不得。   乐之扬低头想想,扬声说:“和尚,大不了,我亡命天涯。”话一出口,浑身一轻,心中说不出的快慰。席应真说的不假,他天性放达,不爱朝堂弄权,虽只短短数月,各种尔虞我诈已让他烦闷透顶,恨不得脚下抹油、一走了之。   晋王变了脸色,瞪着冲大师口唇微张,话没出口,冲大师向他使个眼色,又笑道:“道灵仙长,亡命天涯,你舍得下么?”   乐之扬道:“我有什么舍不下的?”冲大师笑了笑,悠然吟道:“旦为行云,暮为行雨,朝朝暮暮,阳台之下。”   乐之扬心头一沉,这几句话出自宋玉的《高唐赋》,楚怀王夜宿高唐,梦见巫山神女,两人缠绵之际,神女说出自身来历。楚怀王醒来之后,如失魂魄,告诉宋玉,后者为之写下《高唐赋》,写尽神女绝世风华。朱微虽不是朝云暮雨的巫山神女,可是夜夜入梦,让乐之扬无法安枕,楚王神女,不过露水姻缘,乐之扬对朱微,却是魂牵梦绕、唯死靡它。   冲大师世情练达,乐之扬为情所困,逃不过他的法眼,虽不知他爱慕何人,可也猜到七七八八。这几句辞赋他人听来突兀,然而每一句都刺中乐之扬的心病,只要朱微还在宫中,他就割舍不下,无法离开京城半步。   心念及此,乐之扬大为沮丧,冲大师趁热打铁:“道灵仙长,你跟这太监不同,只要你放了殿下,我保你安然离开,殿下,你说是么?”   晋王忙道:“没错,仙长是老神仙的高足,太孙面前的红人,大家好说好散……”      第十九章 柳暗花明      郑和见乐之扬仍在迟疑,忍不住大声叫道:“道灵仙长,你走吧,郑和刑余之人、微贱之躯,不值得你为我送命……”   冲大师手下用力,郑和筋骨欲断,痛得说不出话来。乐之扬心头滴血,扬声说道:“贼秃驴,任你舌灿莲花,我就是信不过,你不放人,那就试试看……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好!”手起掌落,向郑和当头拍下。他心狠手辣,看出乐之扬不敢对晋王下手,索性击毙郑和,断了乐之扬的退路。   乐之扬始料不及,眼看手掌落下,脑中一片空白。   咻,一点乌光射入船舱,直奔冲大师后脑。冲大师手到半途,陡然缩回,反手向后一捞,食中二指拈住射来之物,定眼一瞧,竟是一颗乌木念珠。   只一愣,忽听有人朗声长笑,跟着人影晃动,舱外走进一个人来,头脑光光,神采飞扬,穿一身漆黑水靠,随他大步行走,不住滴下余水。   “是你!”乐之扬冲口而出。明斗看见来人,也失声叫道:“姚广孝!”   来人正是道衍和尚,姚广孝是他俗家姓名,甚少有人知道,忽被明斗叫出,心中大为怪讶,仔细打量了他一眼。明斗话一出口,忙又闭嘴,板着面孔若无其事。   郑和见了道衍,如得救星,虚弱道:“道衍大师,你、你怎么来了?”道衍笑道:“凑巧而已。”冲大师审视他一下,笑道:“道兄这身打扮,可不算是光明正大。”   “过奖了。”道衍笑道,“比起大师阴险无耻,道衍甘拜下风。”冲大师笑道:“承让。承让,但不知道兄所为何来?”   道衍笑道:“你明知故问。”冲大师讶然道:“贫僧实在不知。”他装模作样,道衍心中有气,指着郑和冷冷说道:“大师看我薄面,放了这位公公如何?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你认得他?”道衍道:“他是燕王府的人。”冲大师笑道:“道兄是燕王么?”道衍一愣:“此话怎讲?”冲大师淡然道:“燕王府的人,理当燕王来讨,从贫僧手上要人,道兄的面子还不够。”   道衍目透精芒,双手拳头徐徐握紧。冲大师笑嘻嘻与他对视,五指微微用力,郑和脖子发紧,双脚离地,两眼连连翻白,舌头不知不觉地吐了出来。   道衍投鼠忌器,神色犹豫,这时忽听舱外有人笑道:“燕王来了,你就肯放人么?”   冲大师应声一怔,注目舱门,流露惊讶神气。只听脚步声响,一人大踏步闯了进来,也穿紧身水靠,显得肩宽腰挺、四肢长大,举手投足之间,自有一股非凡气势。   晋王吃惊道:“老四……”冲大师也举手叹道:“善哉、善哉!”乐之扬万料不到燕王在此出现,盯着朱棣,惊讶不已。   燕王冲他笑笑,转向冲大师说道: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本王来了,你放不放人?”他神采英发,双目如电,纵如冲大师也不愿跟他对视,目光一转,默默看向晋王。   燕王明白他的心思,扬声笑道:“道灵师弟,还请高抬贵足,放了我这位王兄。”乐之扬道:“可是……”燕王摆一摆手,说道:“一切有我。”   乐之扬见他自信满满,当下收了左脚、跳下桌案。晋王羞怒交集,呆坐不语。燕王嘲讽一笑,转身注视冲大师。冲大师为他目光所迫,低头沉吟一下,默默放下郑和。   郑和落地,双脚一软,几乎摔倒,燕王伸手将他挽住。郑和百感交集,颤声道:“殿下,我……”燕王瞧着他,点头道:“你的话我都听见了,很好,很好,本王没有看错人!”手上用力,咔嚓数声,将郑和的断骨接回原位。郑和脸色苍白,冷汗涔涔,可是咬紧牙关不出一声。   燕王抬起头来,冷笑道:“王兄,告辞。”正待出门,晋王扬手道:“且慢!”   燕王回头道:“干嘛?”晋王笑道:“此次回京,咱兄弟俩还没有好好亲近,来人,摆上酒席,我要跟老四喝两杯。”   舱外应声走进几个奴仆,抖索索支起几案,端来美酒佳肴。燕王默不作声,一边冷冷注视,道衍凑近,低声道:“殿下,只怕有诈。”   “诈什么?”燕王冷笑,“王兄有请,岂敢不从?”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。   晋王拍手大笑,又指空出来的宴席:“道衍大师、郑公公、道灵仙长,三位也请入座。”   道衍犹豫不定,乐之扬笑道:“恭谨不如从命。”拂袖转身,洒然坐下,燕王拍手道:“好师弟,当真潇洒。”其他人闻言,也只好入座。   晋王笑道:“老四,你这一身装束,怎么跟做贼似的。”燕王摇头笑道:“不是做贼,而是捉贼。”晋王笑道:“谁是贼啊?”燕王道:“这个么,做贼的自然明白。”   晋王大笑,说道:“老四,照我看,你穿成这样,是来窥探为兄。”燕王笑道:“不敢!”晋王道:“有道是:‘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’,你要窥探为兄,大可派个手下,何必亲身犯险,难道说,偌大的燕王府就没有能人了吗?”   燕王笑道: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,小弟一向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,只好兢兢业业、亲力亲为。”   “不入虎穴?”晋王呵的一笑,“难道为兄是老虎?”   燕王笑道:“王兄可是出了名的‘笑面虎’,朝野上下没有不知道的。”   晋王干笑两声,举杯道:“好,好,老四,为兄敬你一杯。”   燕王举杯晃了晃,并不入口,便又放下。晋王笑道:“老四,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,难道还怕喝我一杯酒么?”   “是啊。”燕王手拈胡须,神情淡然,“小弟天不怕地不怕,唯独有些怕死。”   “什么话?”晋王大为不悦,“你我骨肉同胞,我会在酒里下毒吗?”      第二十章 波旬鬼檀      燕王嘿了一声,徐徐说道:“洪武二十四年,有人告发你阴蓄异谋、试图篡逆,父皇命太子前往巡查。太子夺了你的兵权,亲自将你带回京城,他为训导你,跟你同寝同食、朝夕相对,后来父皇要责罚你,也是太子一力担保,你才逃脱大难。”   晋王道:“过往云烟,说那些干什么?”说话中目光游弋,似乎不大自在。   燕王神情木然,继续说道:“可是没过多久,太子就患了重病,起初只说中了风寒,谁知病情恶化,满朝太医没有一个能治。后来我去看他,太子病骨支离,奄奄一息,可怪的是,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。”   “这有什么奇怪。”晋王笑道,“要么房中焚过檀香,要么床上放了香囊。”   “不对!”燕王摇头,“太子一向不爱檀香,他喜欢沉香和龙涎香。”   晋王道:“人在病中,或许心意有变。”燕王道:“起初我也这么设想,后来我又去看他,太子身上檀香更浓,只不过这香气不同平常,闻起来使人有些烦恶。”   “老四。”晋王大皱眉头,“你说这些干什么?”   燕王道:“那时我心有疑惑,事后跟道衍提起。他说,太子也许并非生病,而是中了一种奇毒。”   晋王啊了一声,惊讶道:“什么毒?”燕王道:“波旬鬼檀。”晋王摇头道:“没听说过。”   燕王注视晋王,微微冷笑:“这一种毒无色无味,中毒之人好似受了风寒,然而除了特制解药,可说无药可救。中毒者只会病势加剧,慢慢衰竭而死,死后验尸,也无证据。唯一征兆,就是中毒之人会发出一股檀香异味,中毒越深,香气越浓。”   晋王笑道:“毒中含香,听起来颇有几分风雅。”   燕王道:“据我所知,‘波旬鬼檀’出自一个名叫‘毒王宗’的神秘宗派。”   “这么说……”晋王捻须沉吟,“毒王宗的歹人害了太子?”   燕王轻轻摇头:“波旬幽檀的毒性并不猛烈,多次服用才会致命,故而必须多次下毒。下毒之人,必是至亲至近之人。”   晋王盯着燕王,细长的双目眯缝起来,其中闪动幽幽光芒:“老四,话不可乱说,你认为我毒死了太子?”   燕王道:“太子毒发之前,王兄跟他最为亲近。”   “胡说!”晋王脸色发青,冷哼一声,“除了我,太子身边多的是奴仆姬妾。”   燕王道:“奴仆姬妾靠着太子吃饭,害死他有什么好处?”晋王扬声道:“我害死太子又有什么好处?”   燕王淡淡说道:“太子一死,你离皇帝之位又近了一步。”   “荒唐!”晋王扬眉瞪眼,满脸怒气,“论传承,太子死了还有太孙,论年纪,在我之上还有秦王。”   “是么?”燕王冷冷一笑,“秦王又是怎么死的?”      第二十一章 杀机毕现      朱元璋和马皇后一共育有四子:太子朱标、秦王朱樉、晋王朱棡、周王朱橚。   燕王名为皇后之子,实为硕妃所出。太子和四王年长功高,都是国之干城,深得朱元璋的信任。可是造化弄人,洪武二十四年,太子偶感风寒,一病不起,仅仅过了四年,洪武二十八年,秦王征讨西番,暴病身故,朱元璋连死两个儿子,身心大受打击,从此身患疾病,深居简出。   太子和秦王之死震动天下,乐之扬也有所耳闻,但听燕王所言,似乎另有隐情。   晋王一脸茫然,诧异道“二哥病死的啊,你不知道么?”   “什么病?”燕王追问。   晋王沉默一下,徐徐说道:“听说也是风寒。”   “奇怪了。”燕王手拈胡须,微微冷笑,“太子文弱,偶感风寒、一命呜呼还说得过去,秦王体壮如牛,征讨西羌之时,亲跨战马,陷阵破敌,其后两个月不到,就死于小小风寒?哼,这天底下的事儿也太巧了一些!”   “哦!”晋王面露嘲笑,“照你说来,又是中了劳什子鬼檀?”   “我问过医官!”燕王盯着晋王目不转睛,“秦王临终之前,身上发出檀香之气,他死以后,身边一个小妾无故失踪。当时丧事混乱,无人深究,但依我看来,那个小妾就是下毒的凶手。”   “这么说……”晋王嘿了一声,眯眼瞅着燕王,“你不找小妾问罪,跟本王罗唣什么?”   “她是凶手,但非元凶。”燕王轻轻拨动酒杯,“试想一介女流,若是无人指使,岂敢毒死一国藩王?倘若没有外应,她又如何离开王府,消失得无影无踪?”   “老四啊老四,你真会异想天开。”晋王拍手大笑,“那时父皇已经立了太孙,我若有心篡逆,为何要害秦王?害死太孙岂不更好?”   “太孙优柔寡断,父皇颇不满意。”燕王自嘲一笑,幽幽叹了口气,“那时已有传闻,说是父皇打算改立秦王,为给秦王立威,所以才让他征讨西番,凭战胜之威,堵住那些儒生的鸟嘴。征讨西番之后,父皇下旨让秦王回朝,谁料秦王走到半途就病倒不起,只差一步不能继承大宝……”   “道听途说,不足为凭。”晋王冷冷说道,“如你所说,我要是凶手,下一个就该轮到太孙。为何过了三年,他一点儿事也没有?”   “原因有二。”燕王笑了笑,嘲讽之色溢于言表,“其一,死人太多太快,容易招来嫌疑,太子死了四年,秦王方才丧命,要对太孙下手,也该等个三四年才好;其二,太子只信儒生,儒生迂腐,但笃信忠义,不容易受人利诱。时至今日,东宫中你也没有找到得力的助手,因此缘故,你才会威逼利诱,要拖道灵师弟下水。”   “荒唐!”晋王一拍桌子,怒血上冲,“老四,你失心疯了吗?这话我告诉父皇,势必治你一个污蔑诽谤之罪。”   “好哇。”燕王哈哈大笑,“父皇一定想要见一见我的人证。   “人证?”晋王一愣,“谁啊?”   “他!”燕王手指古严,“这个弄蛇怪人,就是毒王宗的传人。”   古严脸色微变,晋王的脸颊抽搐两下,涩声道:“胡说八道,岂有此理?”   “是么?”燕王轻轻摆弄碗筷,“王兄倘若光明磊落,不妨把他交给小弟,让我好好盘问盘问。”   “笑话。”晋王扬起脸来,“他是我的人,干吗要交给你?”   燕王道:“不敢交人,足见心中有鬼。”   晋王沉默一下,面露诡笑:“老四,你不用激我,人就在这儿,你有能耐,带他走就是。”   “好!”燕王挺身而起,大踏步走向古严。   古严看向晋王,眼里闪过一丝惊慌。晋王微微摇头,向左使一个眼色,明斗、竺因风对望一眼,双双站了起来。   燕王视如不见,右手按上剑柄。古严死死盯着燕王,木雕似的面孔起了一丝波澜,突然,他张开口唇,发出一声锐啸。   扑啦啦,屋梁上黑影晃动,巨蝠从天而降。   呛,寒光乍闪,血雨迸飞,“决云”锋芒所过,蝙蝠四分五裂,雪亮的剑光画出一道白虹,刷的扫向古严的咽喉。   古严晃身后退,双手挥动,两条大蛇曲曲折折地绕过长剑,恶狠狠咬向燕王的手腕。   “呔!”燕王耸肩拔背,身躯腾空而起,战剑一挽,嗤嗤嗤,两条毒蛇节节寸断。   古严右手一晃,又多了一条毒蛇。燕王身形收缩,势如箭矢射出,剑光一闪,钻入蛇头。   嗤嗤嗤,寒光闪过,一条大蛇从口至尾剖成两片,剑尖嗡嗡颤鸣,白森森、冷嗖嗖,逼得古严张不开眼睛。   “奕星剑”精于算道,可是算计太过,不免瞻前顾后。燕王杀伐决断、一往无前,少了若干算计,却多了一股锋锐绝伦的霸气。   古严连变数个方位,也脱不出剑尖笼罩,焦虑中一抬眼,正与燕王四目相对。   “呔!”燕王双眉上挑,舌绽春雷,船舱为之振动,舱顶扑簌簌地落下不少灰尘。   古严耳鸣胸闷,脚下一软,燕王长剑下沉,刺向他的右腿。   叮,一只酒杯击中剑身。酒杯粉碎,燕王虎口一热,长剑歪歪斜斜,贴着古严的胯部掠过,“嗡”地一声刺中地面。   古严吓得一跤坐倒,落地时胯下冷飕飕的,低头一看,裤子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,要是再偏数分,只有入宫当差的份儿。   瓷杯击偏铁剑,当真匪夷所思。燕王掉头看去,冲大师笑吟吟站起身来,只一步,跨过丈许,一拳送来,招法飘逸,仪态闲闲,既无风声,也无杀气。燕王是行家,看出这一拳貌似平常、暗藏杀机,当即回剑一横,削向冲大师的拳头。      第二十二章 断足之心      冲大师不避不让,挥拳如故,燕王心中惊讶:“这拳头是铁打的么……”念头闪过,冲大师食指弹出,当,剑身颤鸣,燕王虎口剧痛、半身麻痹,手中剑光闪回,反向他的颈项削来。燕王哼了一声,危急中马步下沉,上身大幅后仰,剑光贴面扫过,距离鼻尖不过半分。“咦。”冲大师微感吃惊,这一指出自“一合生相”,万法归一,蓄力一击,本想一举毙敌,不想朱棣变招奇快,竟于仓促间躲开剑锋。   冲大师寻思:“此人天潢贵胄,仍是习武不辍,比起晋王一天一地,留他在世,终是大大的祸胎。”杀机一起,不待燕王起身,呼地反手拍落,势如泰山盖顶,压得燕王有如风吹麦秆,整个人向地面弯折。   笑声响起,人影晃动,不见道衍如何动作,人已到了二人近前,左手五指分开,拂向冲大师的手腕。这一拂看似柔和,冲大师却掌势一顿,放过燕王,手腕上翻,反手抓向道衍的脉门。扑,两手相接,如击败革,冲大师横移数尺,光白的面孔涌起一抹血红。道衍也噔噔噔倒退三步,脸色发白,左手下垂,藏在大袖间微微发抖。   燕王缓过气来,挺身挥剑,刷刷刷接连三招,仿佛星河倒泻、彗尾横天,劲力贯注剑身,四尺战剑声如龙吟。冲大师注视道衍,脚下不动,身子随意扭转,剑刃贴身而过,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燕王招招落空,仿佛抽剑断水,心中不胜别扭,锐声喝道:“和尚,小瞧人么?”   “不敢。”冲大师笑声出口,身形拔起,拳脚上下起落,化解道衍五掌五腿。两人忽进忽退,忽集忽分,处在燕王剑光之中,宛如闪电中穿梭的两只飞燕。   这一来,变成燕王和道衍夹击冲大师,朱棣自顾身份,收剑后退两步,忽听有人笑道:“殿下若嫌寂寞,不才有个法子可以解闷儿。”   燕王回头看去,明斗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紫色缎带,笑嘻嘻抖了两下,缎带拧成一束,化为一条紫色软鞭。明斗运劲一抖,啪,声震四方。   “鲸息功”本是内功里的翘楚,内力所至,软如绵绸、薄如宣纸,均可化为伤人利器。燕王一听鞭声就知厉害,心头暗暗凛然:“老三本领不小,数月不见,手下笼络了这么多能人?”   明斗舞起鞭来,软鞭到他手里,轻如絮,韧如钢,巧如灵蛇怪蟒,绕过决云剑锋,直指燕王的要害。朱棣挥剑相迎,龙吟声声,电光霍霍,声势十分惊人。刷刷刷、呜呜呜,剑鞭交错往来,使人目不暇接。“奕星剑”谋定后动,不动则已,动则雷霆一击。燕王试探数招,发出一声长啸,纵身直进,势如飞鹰击雀,刺向明斗小腹。明斗吸气收腹,挽一个鞭花,啪,软鞭缠住剑身。燕王冷哼一声,气贯剑身,“决云”本是宝剑,融入他的内劲,大可斩马,小可断发。嗤的一声,软鞭短了一截,这时明斗左手扬起,食指向前点出,乐之扬一边瞧见,忍不住大叫:“当……”“心”字还没出口,燕王早已警觉,身形尽力一偏,一缕锐风擦肩而过,劲力渗入“肩井”穴,燕王半身酥软,剑招为之一缓。明斗随手带动长鞭,燕王虎口发热,宝剑险些脱手,当下挥掌拍出,明斗举掌相迎,啪啪啪,掌力相交,燕王只觉对方的内劲好似一堵石墙,屹然不可撼动,他心中凛然,慌忙运气抵住,如此一来,出剑更是迟慢。明斗趁势进击,软鞭连缠带绕,一鞭紧似一鞭。燕王上下遮拦,步步后退,待要挥剑还击,“滴水劲”又接连而至。论兵刃,燕王的剑法胜过明斗的软鞭,但论徒手功夫,太昊谷的“拂影手”仍是不如东岛的“鲸息功”。两人各有长短,互有攻守,你来我往,一时难分高下。郑和看得心惊,转头看着乐之扬,脸上流露恳求神气:“仙长……”乐之扬应声回头,郑和迟疑一下,小声说道:“殿下万金之躯,还请、还请想个法子……”乐之扬见他虔诚模样,心里闪过一丝嫌恶:“这人样样还好,就是奴才气太重。”转眼望去,冲大师与道衍陷入僵持,道衍招式百变,身如游龙,足下一抬,人已落在丈许之外,身子一晃,又绕对手转了数圈,无论挥掌出腿,半途中要换七八个方位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,叫人猜不透他到底从何处下手。   乐之扬暗暗嘀咕,身为席应真的大弟子,道衍的武功路数和老道士大不相同。席应真闲云野鹤,飘逸冲和,不带杀气;道衍却是退如疾风,进如奔雷,招式与师尊似是而非,处处透着奇诡。反观冲大师,以拙制巧,以静制动,出手漫不经意,招式恰到好处,举手投足之间,“大金刚神力”自然发出,前劲未消,后劲又起,势如波涌海立,在他身边化为障壁,任由道衍变化如龙,也无法逼近他身前数寸。   乐之扬看到精妙之处,只觉一阵后怕;论武功,冲大师远在他之上,能够屡次从他手下逃脱,只能说是老天眷顾,绝非人力所能办到。   再瞧他人,竺因风跃跃欲试,古严手挽毒蛇,两人一左一右地守在晋王身边。晋王端然静坐,盯着燕王目不转睛,脸上似笑非笑,看来十分和善,只有两眼间或一轮,眼底里透出一股说不出乖戾。   乐之扬寻思:“老小子六亲不认,分明动了杀弟的心思,燕王微服出行,死在这儿也无人知悉,嗯,他若死了,也得杀我灭口。”   连转几个念头,乐之扬拿起一双象牙筷子,笑嘻嘻站起身来,轻轻跳过桌案,一阵风冲到明斗身边,笑道:“戳狗眼!”筷子闪电递出,插向明斗的双眼。      第二十三章 削藩之意      明斗身经百战、阵脚不乱,手腕陡然一翻,软鞭从下方直窜上来,啪,凌空抖个鞭花,刷刷刷缠向筷子。   “呵!”乐之扬一扬手,两根筷子乍分乍合,猛地夹住软鞭的鞭梢,“夹你的狗尾巴!”   “呸!”明斗又惊又怒,慌忙运劲夺回,“你他娘的才是狗……”   两人同时发力,软鞭绷得笔直。燕王挥剑赶上,刺向明斗的手腕,明斗进退两难,蓦然放开软鞭,呼呼两掌,分别击向燕、乐二人。   竺因风和古严齐声断喝,双双扑向乐之扬。乐之扬拈起软鞭,转阴易阳,内劲注入软鞭,嗖地画一个半圈,向竺因风当头抽下。   竺因风偏头让过,反手抓向软鞭。燕王长剑一摆,闪电削他手背,竺因风匆忙缩手,这时乐之扬抖手扬鞭,鞭梢画了个圆圈,毒蛇似的点向他的左眼。竺因风急向后仰,躲过穿眼之厄,脸颊却被扫了一下,登时倒退数步,站定时中鞭的地方殷红如血,似被火焰烧灼过一般。   乐之扬一手击退竺因风,另一手却未闲着,白亮亮的筷子对上了黑漆漆的毒蛇。黑蛇吐舌弄牙,伸缩如电,筷子上下翻飞,仿佛长了眼睛,嗖地夹住一条毒蛇的“七寸”,那蛇垂头丧气,登时凶焰全无。   古严又惊又怒,怪叫一声,扬起左手毒蛇来咬乐之扬的脖子。乐之扬反手一鞭缠住蛇身,毒蛇从头到尾琴弦似的抖瑟起来,古严只觉虎口发麻,经络无端颤抖,身子一阵发软,无奈之下,只好丢了毒蛇。乐之扬一抖手,软鞭带着毒蛇缠向他的脖子,古严无法可想,把右手的毒蛇也一并丢了。   乐之扬哈哈大笑,筷子一扬,毒蛇嗖地飞向明斗。   明斗正与燕王相持,毒蛇飞来,吃了一惊。来不及抵挡,乐之扬软鞭一甩,第二条毒蛇又飞了过来。明斗手忙脚乱,燕王趁势出击,刷刷刷连环数剑,将他逼退一丈有余。   两人初一联手,逼退三大强敌,对视一眼,均感诧异。燕王收剑笑道:“师弟援手,多谢多谢。”乐之扬笑道:“王爷神威了得,小可锦上添花而已。”燕王大笑,长剑一横,斜指东南,足下不丁不八,站定“小过”之位,一双虎目精光灼灼,冷冷注视明斗。   乐之扬认得这个架势是“天机剑”的起手式,心头一动,弓步向前,右手筷子也摆出一个架势。   明斗出身东岛,一眼就认得这个式子出自“飞影神剑”,心中无比纳闷:“见他娘的鬼,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本岛的剑法?”犹豫间,忽听晋王冷哼一声,似乎大为不满。竺因风应声扑出,古严紧随其后,明斗无奈,也只好挥掌跟上。   燕王一声长啸,乐之扬随之发动,两人如影随形,使出飞影、奕星两路剑法。一时间,正奇相生、快慢相得,其中的默契犹如一起合练了多年。   燕王越发诧异,又瞥乐之扬一眼,但觉他招式眼熟,似乎在哪儿见过,可是大敌当前,不容他仔细思量。明、竺二人来去如风、动如雷霆,古严抖手翻腕,又多出两条大蛇,蛇身布满银纹金环,一瞧就是剧毒之物,古严自知武功稍逊,只在外围游走,看见破绽才纵蛇来咬。   进退攻守,斗了二十余合,乐之扬一心数用,联剑之余不忘捉弄对手,筷子比比划划,忽叫一声:“猪鼻子!”筷子分开,捅向竺因风的鼻孔,一会儿又叫声“狗耳朵”,刷刷刷尽朝明斗的两只耳朵招呼。   竺、明二人自忖高手身份,当着晋王的面叫乐之扬捅中鼻孔或是夹住耳朵,日后再也不用混了。怀了如此顾虑,筷子所过,二人躲之不及,可是躲过筷子,乐之扬软鞭又至,舒卷开合,暗伏杀机,勉强躲过软鞭,“决云剑”雷轰电掣、呼啸而来,大有破阵斩马的神威。   古严挽着毒蛇鬼鬼祟祟,一边寻找时机,乐之扬看得明白,心头一动,举起筷子佯攻明斗,背后露出破绽,古严正要偷袭,乐之扬一转身,猛地夹住一条毒蛇。他故技重施,古严明明见他出手,偏偏躲闪不开,忽见软鞭又来,只好撒手后退。   乐之扬夹着毒蛇一抡,毒蛇飞出,啪地落在晋王桌上。晋王暴跳而起,噔噔噔连退数步,死死盯着毒蛇,胖圆的脸上惨无血色。   他背靠舱壁,扫视四周,飞快地权衡舱内的形势。冲大师与道衍相持不下,明斗三人以多打少,反而落了下风,这么下去,非但留不下燕王,闹得不好,自己要吃大亏,想到这儿,扬声叫道:“全都住手!”   众人应声分开,晋王脸上的肥肉哆嗦两下,挤出一丝笑容:“老四,你到底来干什么?”   燕王皱了皱眉,他来之有因,可这原因不便张扬,心念未已,忽听晋王又说:“你为母后的遗教而来的吧?”   燕王变了脸色,涩声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实不相瞒。”晋王阴阴一笑,“剩下两封遗教,我都知道下落。”   “好啊。”燕王按剑愠怒,“果然是你挑唆太孙害我。”   “过誉了。”晋王手拈胡须,慢条斯理地说,“太孙恨你入骨,何必我来挑唆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燕王皱眉,“我不明白!”   “装什么傻?”晋王停顿一下,“明人不说暗话。太孙登基,势必削藩,那时斩蛇斩头,你跟我谁也逃不掉!”   燕王摇头道:“分封父皇所定,所谓盘根错节、磐石之宗,太孙一向纯孝,岂会变更祖宗之法?”   “老四啊老四,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!”晋王连连摇头,“为政者,仁义孝道都是幌子,权力利害才是里子。纵然太孙纯孝,他身边一群腐儒,夸夸其谈,天天胡扯什么‘强干弱枝’,力主尊王削藩,太孙年少识浅,难保不会听从他们的摆布。”   燕王审视晋王,半晌说道:“老三,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   第二十四章 心生招揽      晋王沉默时许,似乎下了决心,叹气道:“老四,你我斗了几十年,白白便宜了他人。眼下危机迫在眉睫,你我如不携手,必然沦为他人鱼肉。”   “联手。”燕王哑然失笑,“你和我?”   “有何不可?”晋王正色说道,“只要你愿意,从今以后,你不知道毒王宗,我也不知道什么遗教,大家齐心协力、以求自保。”   燕王想了想,点头道:“有道理,容我想想。”   晋王笑道:“不过携手之前,还有一件事要办。”燕王道:“什么?”晋王指着乐之扬:“他是太孙的心腹,你我的话可不能让太孙知道。”   乐之扬心头一沉,环视四周,明斗等人跃跃欲上。乐之扬暗生警惕、气贯全身。   燕王手拈胡须,沉吟一下,忽然摇头道:“道灵是聪明人,不会搬弄是非。”   晋王笑道:“防人之心不可无,知人知面不知心……”   “不错。”燕王点了点头,“对于王兄,我也是如此。”晋王脸色一沉:“你不怕削藩?”   “怕又如何?不怕又如何?”燕王盯着兄长,意似嘲弄,“我心里没鬼,大可听天由命!”晋王的面皮阵红阵白,似要发作,可是咽一口气,硬生生把怒火压了下去,挤出笑容说道:“好,好,老四,我高估你了。”   燕王还剑入鞘,笑道:“叨扰已久,就此别过。”不待晋王回答,转身走出舱门,乐之扬迟疑一下,扶起郑和跟在后面。   道衍微微一笑,向冲大师合十道:“告辞,告辞。”   冲大师还礼道:“道兄武功高强,贫僧佩服之至,但你方才所用,不像是‘太昊谷’的武功,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。”   道衍笑道:“谁啊?”冲大师盯着道衍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西昆仑!”   道衍一愣,笑道:“大师多虑了,本门武功博大精深,纵是金刚传人,也未必能窥全豹。”冲大师又打量他一眼,笑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   道衍大笑而出,燕王已发出信号,上流驶来一只画舫。众人上船,燕王脱下水靠,回头问道:“三保,你何以到了晋王船上?”郑和支吾道:“那和尚是小人幼年时的故交,小人受邀赴约,不慎落入圈套。”   燕王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么说,我还得谢过那和尚,如不是他,也显不出你的忠心。这年头,聪明人多的是,忠心的却少得很。”郑和大为感动,跪在地上哽咽道:“若非殿下,小人早就骨肉成泥,小人结草衔环,不足报答万一。”   燕王点了点头,又问:“那和尚武功厉害,他是哪门哪派的弟子?”郑和道:“我们分别多年,小人也不知他的近况。”一边说,一边偷偷瞥向乐之扬,乐之扬知道他害怕自己说出冲大师的身份,当下笑笑,注目窗外。道衍说道:“王爷听说过金刚门么?”燕王摇头,道衍道:“无怪王爷不知,金刚门本是禅门别宗,一脉单传,门人独来独往,极少插手尘世间的俗事。”   “不插手俗事?”燕王冷笑一声,“他辅佐晋王又算什么?”道衍想了想,笑道:“我少时跟他的师父‘渊头陀’有些交情,这件事我会好好查证……”说到这儿,欲言又止。   燕王道:“有什么话?但说无妨。”道衍叹道:“属下不敢隐瞒,晋王手下的能人实在古怪,不但有毒王宗和金刚门的弟子,还有东岛和燕然山的高手。”   “东岛、燕然山?”燕王微微动容,“你说黄袍人和穿黑衣的?”   “正是。”道衍神情迷惑,“姚广孝是我俗家姓氏,江湖上极少人知,那黄袍人却是一口叫出。起初我全无印象,后来才想起他是东岛明家的子弟。当年明玉珍割据巴蜀,我也尚未出家,跟他在夔州府白帝城有过一面之缘。至于穿黑衣的,一手‘天刃’功夫,应是铁木黎的传人。”   燕王越发惊讶,沉吟道:“东岛是我大明宿敌,铁木黎是北方鞑子的国师,这个老三,意欲何为?”   道衍说道:“这些事不妨告知圣上……”“不可!”燕王摆手,“父皇病势沉重,听了这些消息,徒添他的烦恼。我身为人子,不能为父解忧,已是大大的不孝,若再令他伤心,又有何面目在世上苟活?”   道衍道:“晋王阴蓄异谋,结交匪类,此次入京有备而来,不日必有大事发生。陛下病魔缠身、深居简出,一旦变生不测,王爷将是莫大罪人……”   “那又如何?”燕王长叹一口气,脸上流露苦涩神气,“父皇疑心我的身世,再也不想见到我了。”   “王爷不能面圣,太孙可以。”道衍目光一转,投向乐之扬。乐之扬暗暗叫苦,他有把柄捏在冲大师手里,即便不与大和尚同流合污,也万万不敢揭穿他的老底。燕王沉思一下,摇头道:“拿贼拿赃,捉奸捉双。老三阴谋未成,只可暗中提防,不宜大肆张扬,一个拿捏不好,会惹天下人耻笑。”他转向乐之扬,“道灵师弟,今日你所见所闻,必须烂在心里,一来你说出去决无人信,二来皇家之事,外人不宜插手。你若说了,他人问起,我也只说不知。那时你污蔑皇家,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。”“好,好!”乐之扬笑道,“今晚我又聋又瞎,听不见,也看不到。”道衍摇头叹气:“韩非子有云:‘禁奸于未萌’,奸兆已生,放任其势,一定无法收拾。”“那又如何?”燕王注目窗外,微微苦笑,“太子死了,秦王死了,我的三位兄长只剩下他了!”   道衍欲言又止,长叹一口气,向乐之扬说道:“道灵师弟,大家师出同门,理应相互帮衬,太子宠信儒生,用你只是权宜之计,骨子里并未把你当成心腹,不如……”      第二十五章 乐道大会      “道衍!”燕王冷冷说道,“够了。”道衍一愣:“可是……”   “形势不妙,我也知道。”燕王神色平静,“事由天定,强求不得,何况道灵师弟外圆内方,心中自有主张,他何去何从,岂是你能说得动的?”一边说,一边注视乐之扬。   这一番话大合乐之扬的心意,他双手抱拳,笑嘻嘻冲燕王作了一揖。   燕王微微一笑,扬声道:“拿酒来。”两个小厮端酒上来,燕王倒了四杯,说道:“良宵难得,知己难求,道衍师兄、道灵师弟……三保,朱棣敬各位一杯。”   乐之扬拿酒便喝,道衍踌躇一下,徐徐饮尽。郑和不敢接酒,惶恐道:“该死,该死,小人怎敢与殿下同饮。”“什么敢不敢?”燕王拍了拍他肩,“让你喝,你就喝,喝过这一杯,你就不是我的太监,而是我的臣子,君臣一心,不分彼此。”郑和只觉一股热气直冲眼鼻,蓦然泪涌双目,浑身发抖,猛地伸袖拭泪,取过酒杯一口喝下。   燕王默默看他喝完,又斟一杯酒,擎在手里,两眼望着河面,眉间皱成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。乐之扬明白他的心思。暗想生在帝王家固然风光,可也多了许多平常人未有的烦恼,燕王威震天下,却时乖命蹇,先被父母猜忌,后遭兄弟、侄儿算计,不能放手反击,又无法自证清白。乐之扬自忖换了自己,也会头痛得要命。   画舫靠岸,乐之扬向燕王告辞,但因失了马匹,只好步行返回。到了“阳明观”,才知道冲大师派人将马送回。知客的道士不见了乐之扬,扣住送马的汉子大吵大闹,见了乐之扬始才放人。   而后数日,乐之扬心存疑虑,唯恐冲大师又生诡计,终日提心吊胆,借口练习乐器,呆在“阳明观”静观其变。不料一连数日风平浪静,冲大师消息全无,燕王也没动静,只有朱允炆关切“乐道大会”的胜负,每日派人送来精心烹制的素斋,明说慰问,暗中试探乐之扬的进境。   乐之扬不爱吃素,素斋大多赏给观中道士。众道士吃得欢天喜地,对这位“师叔祖”感激涕零,殊不知“师叔祖”每夜潜出道观,偷偷买了烧鹅油鸡、鱼肉美酒,大伙儿吃素的当儿,他就着上好黄酒,一手弹琴鼓瑟,一手大块吃肉,云房外的人只当他苦练乐器,各各屏气凝神,无人敢近一步。   又过数日,到了朱元璋龙诞之日,也是“乐道大会”的日子。   是日一早,道清就来敲门。他兴致勃勃,叽叽呱呱,卯时未到,就催乐之扬出发,自己带着一群道士,前呼后拥地为之开道。   消息早已传出,京城百姓无不盼望今日。此时扶老携幼,黑压压站在街道两旁,禁军结成人墙,拦在百姓之前,刀枪林立,如临大敌。   大会共有三关,第一关“五乐”初试,于午门前广场比试五种乐器,优胜者十人进入“玄音”复试,再选三人进入“钧天”殿试,由朱元璋亲自判定输赢。乐之扬一行策马前往午门,到了路口,忽见黄子澄、齐泰和卓敬从岔道上赶来。   乐之扬与这些儒生面子上均是效忠太孙,暗地里却颇有心结。乐之扬嫌黄、齐二人见识迂阔,说话不切实际,黄、齐二人恨乐之扬少年轻狂,分走了东宫的权柄。但凡乐之扬的献策,无论对错,二人都要反对一番,尽管屡屡碰壁,可也乐此不疲。   朱允炆笃信儒学,对这些儒生百般宽容,放任他们跟乐之扬作对,还美其名曰“博采众长”。   乐之扬起初恼怒,后来债多不愁,索性把正事丢在一边,天天跟黄、齐二人斗嘴扯皮为乐。是以东宫事务冗杂,一件寻常政务,往往数日不决。   好在户部侍郎卓敬为人公允,颇有经济之才,起初与乐之扬不和,后来一同办事,多了几分惺惺相惜,每逢众人争执不下,总是竭力开解,因此得罪黄、齐,背地里颇受二人埋怨。   四人相见,黄、齐二人心里齐骂:“牛鼻子。”乐之扬也暗中咕哝:“臭穷酸。”私下里腹诽,面子上免不了装模作样地寒暄。   黄子澄皮笑肉不笑:“道灵仙长,东宫荣辱,太孙的面子,全都交到你手上啦。”   “交个屁。”乐之扬心中暗骂,“全是你黄老狗害的。”   “黄大人说的是。”齐泰两眼朝天,也不正眼瞧人,“‘礼乐’出自孔子‘六艺’,古人云:‘乐为天地之和,礼为天地之序’,有礼无乐不可,有乐无礼不行,仙长奏乐之时,先得心中有礼,要不然,奏出来的音乐也是不三不四。”   “明白了。”乐之扬笑道,“齐大人的意思,就是说我不守礼数、不三不四。”   “哪里……”齐泰淡淡说道,“齐某说这话,只想仙长懂得礼乐一体的道理,大会上仙长若能胜出,大伙儿都有光彩。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我要输了,你就更有光彩。”   齐泰两眼一翻,似要发作,黄子澄冲他使个眼色,笑道:“仙长什么话?大家都是东宫同僚,休戚一体,荣辱与共。”他说得动听,口气里却大有嘲弄。   “有黄大人这句话就够了。”乐之扬笑了笑,“我要输了,一定告诉圣上,都是黄大人不好,天天跟我斗气,害我静不下心思练习乐器,圣上若要惩罚,先罚黄大人好了。”   黄子澄面皮涨紫,怒道:“道灵,你不要信口雌黄。”   乐之扬大笑:“不是荣辱与共吗?说过的话放过的屁,这么快就撇清啦?”   “你、你……”黄子澄气得胡须发抖,“你有辱斯文……”卓敬见势不妙,忙说:“诸位,乐由心生,大会在即,大伙儿不要扰乱仙长的心境。”      第二十六章 看杀卫玠      乐之扬笑道:“乐由心生不假。心有喜怒哀乐,演奏《醉太平》,心里越欢喜越好,若是《十面埋伏》,胸中一腔怒火,才能奏出气势,见了卓大人,奏《醉太平》最妙,若要演奏《十面埋伏》嘛,那是非见黄大人和齐大人不可的。”   卓敬摇头苦笑,黄、齐二人绷着脸大生闷气。乐之扬戏耍群儒,谈笑风生,正得意,忽听有女子尖声叫道:“乐之扬,乐之扬……”   乐之扬大吃一惊,循声望去,街边挤出一个中年女子,衣裳褴褛,蓬头垢面。   “江大婶……”乐之扬心往下沉,生出一丝慌乱。   女子不是别人,正是江小流的母亲江王氏,她盯着乐之扬两眼喷火,忽又高叫一声:“乐之扬,江小流呢,你把他拐到哪儿去了?”   乐之扬年纪长大,容貌有变,兼之易容有术,足以瞒过多人,可是遇上至亲至友,仍然不免泄露行藏。乐之扬和江小流自幼一起玩耍,出入江家不止一次,江小流的父母都是下九流出身,言行粗野,目光短浅,动辄打骂儿子,江母尤其厉害,江小流挨了打,乐之扬也难逃她的辱骂,故而从小到大都有些怕她。   “王八羔子。”江王氏当街撒起泼来,“姓乐的,化成灰我也认得你。我儿子呢?你把他拐到哪儿去了,放开我,老娘跟他拼了……”   她状如疯虎,竟要冲破禁军阻拦,惹恼了两个军汉,把她拽翻在地,一人掉转枪杆就要乱捅。乐之扬晃身下马,肩不抬,脚不动,倏忽到了禁军面前,一把扣住枪杆。那人瞪眼大怒,想要夺回长枪,可是使出吃奶的劲儿,枪杆也是纹丝不动。   乐之扬与禁军较劲,冷不防江王氏将他左腿抱住,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:“小乐,小乐,你行行好,把儿子还给我,行行好,把儿子还给我……”   听到哭声,乐之扬心头一惨,暗生愧疚。江小流离家出走,尽管出于自愿,可也与他大有关系,看见江母惨状,乐之扬鼻酸眼热,攥枪的手不由松了。   禁军满腹怒气,夺回长枪便要打人,道清赶上来,抓住枪杆呵斥:“干什么?东宫的人你也敢打?”   军汉一愣,仔细打量乐之扬,见他服饰华贵,不由气焰全消,讪讪地把枪收回。   道清一翻眼珠,又冲江母大骂:“疯婆子,快放手,不看看你抱的是谁……”   他一骂,乐之扬醒悟过来,自觉失态,环视四周,无论百姓禁军,还是东宫诸人,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。黄子澄和齐泰手拈胡须,神色狐疑。乐之扬心中大凛,想要摆脱江母,可又有些不忍。   正为难,一个汉子挤开人群,抓起江母,抡圆了巴掌给她两个耳光,边打边骂:“狗入的疯婆子,发你娘的癫?狗入的,打死你,打死你……”   乐之扬哭笑不得,这汉子正是江小流的父亲江腾,他龟奴出身,妓院里窝囊,回家就打老婆儿子出气。想是打怕了,江王氏挨了耳光,噤若寒蝉,一改疯癫神气,低头抱手,缩成一团。   江腾打完,冲着乐之扬点头哈腰:“官人得罪,娘儿们想儿子想疯了,我这就带她回去,好好归置归置……”盯着乐之扬,忽然露出迷惑神气。   乐之扬知他生疑,故作镇定,从袖里逃出一块碎银,扔给他道:“你别打了,我看她似乎有病,找个大夫好好瞧瞧。”   江腾喜出望外,接过银子,不知如何是好,江母两眼望着地面,嘴里咕咕哝哝:“乐之扬、乐之扬……”   她每叫一声,乐之扬的心就是一跳。他力持镇定,转身上马,黄子澄死死盯着他,忽而捻须笑道:“仙长,你认得这疯妇么?”乐之扬道:“不认得!”   “这就奇了。”齐泰慢慢说道,“若不认得,为何挨了辱骂还要舍钱?唔,乐之扬?那是谁啊……”乐之扬心乱如麻,不知如何回答,烦恼中,忽听有人笑道:“道灵仙长慈悲为怀,真是我出家人的楷模。”   声音耳熟,乐之扬回头看去,冲大师挥袖扬鞭、迤逦而来,他白袍胜雪、肤光碾玉,座下白马神骏,一根杂毛也无,人马上下如一,绝似一轮明月飞过长街。晋王十六抬的大轿、上百人的护卫,但因这个和尚,全都光彩尽失。   冲大师一说,乐之扬醒悟过来,他此时并非乐之扬,而是道士道灵,身为玄门中人,施舍济人就是积累功德,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齐泰此说不过鸡蛋里挑骨头,当然了,只要乐之扬做的事儿,无论好坏他都要揶揄嘲讽一番。   晋王听见说话,也从轿子里探出头来:“道灵仙长好啊,怎么不见太孙殿下?”   “王爷万安。”乐之扬笑道,“太孙先行一步,进宫侍奉圣上了。”   两人数日前还打得你死我活,而今当街对语,亲昵如生平至交。乐之扬想到此节,没来由一阵恶心。   晋王笑脸团团,只顾跟乐之扬说话,至于其他人等,似乎都不存在。黄、齐、卓三人本已下马请安,但因两人说话,无从插嘴,眼睁睁望着轿子过去,脸上的尴尬难以描画。   冲大师在左,乐之扬在右,晋王大轿居中,左右逢源,尽说些朝野趣事。冲、乐二人一僧一道,均是第一等的俊秀人物,此时齐头并进,说笑不禁,风流潇洒,并世无三。两侧的百姓争睹风采,随着队伍前进,潮水一般向前涌动,挤得阻拦的禁军摇摇晃晃,一个个站立不定。   晋王见状笑道:“古人云:‘看杀卫玠’,今天本王身边两个卫玠,没有禁军拦着,怕也叫这些百姓看死了。”   乐之扬怪道:“卫玠是谁?”   晋王本意卖弄风雅,谁知遇上不解风情的草包,只一愣,不知从何说起。冲大师接口笑道:“卫玠是东晋时的美男子,人品俊雅,体弱多病,一次在街上行走,引来百姓围观。卫玠进退两难、疲惫不堪,回家后竟然一命呜呼。所以时人都说,他是被老百姓看死的。”      第二十七章 九科门人      “啊哈。”乐之扬失笑道,“这样的男人不是废物么?”晋王干笑两声,面露不快。   冲大师微微一笑,岔开话题:“道灵仙长,你代表东宫出赛,想必已经胜券在握。”   “不敢。”乐之扬耸耸肩膀,“小道的伎俩上不得台盘,此次与会,一来献丑,二来长长见识。”   “仙长自谦了。”冲大师笑了笑,目光直视前方,“仙长吹笛子的本事天下独步,比得上当年的乐韶凤了。”   他说得若无其事,乐之扬却心头一沉:“该死,义父的事他也知道了?这和尚真是个地里鬼,别的还好,他若知道宝辉的事儿,那可大大的不妙。”想着愁上添愁。   忽听晋王说道:“乐韶凤乐祭酒么?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。如不然,今次‘乐道大会’,少不了他的风采。哎,当年‘九科门人’一案,朝野名士为之一空,乐韶凤能够活命,全奈他供出暗藏在朝廷里的九科门人,功过相抵,方得父皇开恩。”   乐之扬闻所未闻,冲口问道:“谁是‘九科门人’?”   “老神仙没告诉你么?”晋王有些惊讶,“当年逆贼梁思禽图谋不轨,设立紫金书院,教授九门学问,名为传道解惑,实为阴蓄私党。朝野里不少人受他迷惑、入他门墙。这些人统称为‘九科门人’,为了揪出这一群逆党,父皇费了好多工夫。”  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乱跳,隐约猜出端倪:当年乐韶凤逃过一劫,全是因为告发“九科门人”,那么杀他的人也必然与“九科门人”有关。“九科门人”是梁思禽的弟子,此人武功盖世,要为乐韶凤报仇,只怕并非易事。   烦愁间,猛一抬头,不知不觉,已经到了午门。午门前一片广场,四面人潮熙攘,居中空空荡荡,支起一方圆台,上面摆放各种乐器,另有三个竹亭,其中空无一人。围绕圆台,零零星星地站了数十人,不是当朝王公,就是与会的乐师。   此次大会,每一位藩王公侯都要推举一名乐师,朱元璋子孙甚多,不算年幼王子,也有二十多人。开国公侯本也不少,单一数次大案,抄家灭族者甚众,到了洪武三十一年,幸存章意识寥寥无几。   太子、秦王死后,晋王便是诸王之首。他一到场,藩王们都来拜见,齐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,张口就嚷:“三哥万安,这天底下的事儿真他娘的不公,有人进宫喝茶,留在咱们在这儿喝风。”   晋王明知故问,笑眯眯问道:“谁啊?”齐王冲着东宫诸人一努嘴,打个呵欠冷笑:“这时节,苍蝇蚊子真他妈多。”   黄子澄怒容满面,驸马府他吃了大亏,对齐王恨之入骨。晋王瞅他一眼,笑道:“老七,你的乐师备好了吗?”   “这种风骚事儿我不在行。”齐王哼了一声,指着远处一个年轻女子,“老子现抱佛脚,上秦淮河找了个臭花娘,床上的功夫一等一,至于别的嘛,本王可就不知道了。”   众王公大笑,宁王朱权微微皱眉,笑道:“七哥,这样的盛事,你就没有争胜之心么?”   “争胜的心我倒是有。”齐王斜睨宁王一眼,“到了战场上本王一心求胜,冲锋陷阵,马革裹尸都行。这些呜哩哇啦、咿咿呀呀的玩意儿能打仗吗,能杀人吗?当柴火烧也不够斤两!”   诸王又是大笑,他们名位虽高,大多不学无术。朱元璋马上得天下,儿子们崇拜他的武功,大多重武轻文,圣贤书都不爱多读,更别提这些下九流的音乐了。纵然听音赏乐,也多是鄙俗之曲、靡靡之音,齐王之流眼里,所谓吹拉弹唱,不过是妓女龟公的勾当,压根儿上不了台面。这一次“乐道大会”本是朱微提议、宁王附和,朱元璋本也不好此道,不忍爱女失望,勉强答应下来。其他藩王不知底细,只当是宁王的主意,一个个醋劲大发,逮着机会就要贬损一番。要知诸王之中,朱元璋深心里最喜爱宁王,嘴上不说,却让朱权以弱冠之年镇守大宁要塞,统辖八万精兵,其中的朵颜三卫骑兵甲于天下。   齐王排行第七,远比朱权年长,受封山东、尸位素餐,除了打杀王府的小厮小妾,连金戈铁马的影儿也碰不到。他自视甚高,以为古今名将无以过之,所以闲置不用,全怪父皇偏心,故而将宁王视为眼中钉、肉中刺,每每见他,一股嫉恨便打心眼里涌上来。   宁王也自知少年得志、遭人嫉恨,向来兄弟聚会,都是少言寡语。可他爱乐成痴,容不得齐王糟践,此时忍耐不住,强笑道:“七哥此言差矣,《洛阳伽蓝记》记载,有一个名叫田僧超的大乐师,擅长吹笛,能吹《壮士歌》、《项羽吟》两支曲子振奋人心。后来他跟随大将军崔延伯出征讨贼,每逢大战,便在阵前吹笛助威,笛声神妙,可使懦夫成勇、剑客思奋,二十年间,战无横阵,攻无全城,四方贼寇闻风丧胆。是以到了战场,音乐善而用之,照样可以杀敌取胜。”   “骗鬼么?”齐王冷笑,“吹笛子也能振奋军心?哼,老子放个屁还能臭死人呢!”   众人又是大笑,宁王脸涨通红,心中怒极,可是齐王为兄长,不好公开忤逆。   郢王朱栋年方十岁,兄长们的争风夺利他一无所知,对宁王的故事倒是大有兴趣,见他不再下说,心急问道:“后来呢?这个大将军这么厉害,是不是打了天下,当了皇帝?”   他言语幼稚,众人又是大笑,宁王皱了皱眉,欲言又止,这时忽听有人笑道:“后来的事儿我知道。”   众人回头一看,来的是蜀王朱椿。蜀王礼贤下士,素有才名,郢王忙道:“十一哥,快说,快说。”   蜀王叹一口气,说道:“正如十三弟所说,这一位田僧超太过了得,惹得敌人又恨又怕,有一个贼寇名叫万俟丑奴,派神箭手埋伏在阵前,趁着田僧超吹笛,将他一箭射死。哎,成也僧超,败也僧超,田僧超一死,大将军崔延伯也就被万俟丑奴打败了。”      第二十八章 另有其人      “原来打输了。”郢王撅起小嘴,颇不满意,“这就完了么?”   “完了!”蜀王摸摸他头,笑嘻嘻说道,“瓦罐不离井口破,将军难免阵上亡,胜败兵家常事,常胜将军少得很,嘿,少得很。”   齐王冷笑一声,嘲讽道:“十一,听说你的乐师死了,你还来干什么?”   蜀王文雅,向来跟太孙、宁王投缘。齐王是个草包,自己不爱学问,反倒轻贱饱学之士,不但嫉恨宁王,跟蜀王也不对眼,逮着机会就要嘲弄一番。   蜀王脾性甚好,听了这话也不生气,笑着说道:“有道是:‘祸乃福之所倚,福乃祸之所伏’,我的乐师暴死,本是不幸之事,不料因祸得福,近日让我遇上一位奇人。”   “奇人?”齐王两眼向上一翻,“谁啊?本王倒要开开眼。”   蜀王回过头,扬声叫道:“落老先生。”一名老者慢吞吞走出人群,瘦骨棱棱、神情淡然,卓立人群之中,仿若一羽孤鸿。   “落羽生?”乐之扬大吃一惊,冲口而出。蜀王瞅着他大为惊讶:“道灵仙长,你也认得落老先生?”   乐之扬迟疑一下,注目望去,落羽生瞥他一眼,神情淡泊如故,仿佛二人从未见过。乐之扬苦笑道:“我跟他有一面之缘,不过,有他老先生出赛,这‘乐道大会’也不用开了。”   晋王奇道:“此话怎讲?”乐之扬道:“田僧超的笛子我没听过,落先生的胡琴我倒是有幸一听,放眼当今,无人能及。”   “是么?”晋王嘿嘿一笑,大有不信之色。蜀王春风满面,随着乐之扬说话频频点头。齐王心中不忿,冲落羽生招手道:“老东西,过来!”   落羽生扫他一眼,凝然不动,齐王怒道:“老狗,本王叫你呢?”落羽生仍是不动,齐王更怒,厉声道:“老狗,胆敢蔑视本王。”作势欲上,蜀王慌忙拦住:“奇人有奇行,老先生风骨不凡,不可以威势屈之……”   “去他娘的奇人。”齐王一贯凶暴,性子一起,除了朱元璋谁也不怕,他一叉手,将蜀王掀倒在地,挽起袖子冲向落羽生。   乐之扬见势不妙,正想出手阻拦,忽见齐王双脚搅在一起,一个趔趄扑倒在地,浑身连连抽搐,口角流出一缕白沫。   众人大惊,凑上一瞧,齐王两眼紧闭,已是人事不知。午门前乱成一团,晋王急召太医,数个太医会诊,其中一人说道:“齐王脉象如常,五脏安好,如此昏迷不醒,应是怒气攻心,得了小中风。休息一阵,或许就好了。”   诸王面面相觑,晋王叹道:“这个老七,年纪不小,还如年少时一般大动肝火,我劝了他几次都不听,这下好了,父皇寿辰,他闹这么一出,不是大大的扫兴么?”转身喝令齐王府的太监小厮将其抬了下去。   冲大师凑近乐之扬,低声笑道:“佩服佩服。”乐之扬怪道:“佩服我什么?”冲大师道:“佩服你手足不动就伤了齐王。”   “胡说!”乐之扬大皱眉头,“关我什么事?”   冲大师道:“齐王闷绝倒地,分明是为气功所伤,手法隐秘巧妙,这些庸医自然看不出来。方才你离他最近,若不是你,谁又有这样的本事?”   乐之扬一愣,反唇相讥:“论内功,贼秃你只强不弱?”冲大师注目瞧他,忽而笑道:“真不是你?”乐之扬冷哼一声,冲大师皱一皱眉,意似不信。   乐之扬见他神情,不由寻思:“大和尚人品不堪,眼力却很厉害,他说齐王伤于气功,估计八九不离十。此间内功最高的只有我和他两个,若不是他,应该另有其人。”举目一扫,落羽生袖手而立,冷冷直视前方。   乐之扬拿捏不定,又想:“落羽生的胡琴是极好的,可是举手抬足却没有半点儿习武人的样子。再说他离得太远,内功再高,数丈之外又岂可伤人?”越想越觉疑惑,走上前去,向落羽生行礼道:“老先生无恙?”落羽生扫他一眼:“你这小子,怎么又当起道士来了?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小的本就是道士。”落羽生摇头:“你不是。”乐之扬一愣:“我为何不是?”   “你有道气,无道心,身为道士,心是俗人。”落羽生举目看天,“你的‘大金天隼’呢?”   乐之扬道:“也许觅食去了。”落羽生又问:“你也来参加‘乐道大会’?”乐之扬笑道:“老先生在此,晚辈不过献丑罢了。”   落羽生看着午门,意兴萧索:“乐道,乐道?乐者人所共知,至于‘道’么,哼,这世间又有几人明白?”   乐之扬心头一动,《妙乐灵飞经》里的句子几乎冲口而出。这时忽听钟鸣数声,人群登时肃静。三个白发老者上了圆台,踱步进入竹亭,竹亭四面放下卷帘、隔绝内外。   乐之扬怪道:“这些老头是谁?”   “大会的评判。”落羽生停顿一下,“都是乐坊的老人,龙阳子冷谦的门徒。”   “龙阳子冷谦?”乐之扬微感惊讶。落羽生问道:“你认得他?”乐之扬如实道:“少年时学过他的曲谱《太古遗音》。”   落羽生点一点头,不再做声。此时一个大太监手捧圣旨,宣明规矩,大意是公平起见,三位评判隔帘听音,与会的乐师抓阄以定次序,这么一来,裁判不知谁人演奏,只能以音乐判定输赢。比试乐器先后为古琴、洞箫、编钟、羯鼓、琵琶,分制为甲、乙、丙、丁四等,甲多者为胜。此外又说了一通洪福齐天的场面话,至于到会的百姓,也均有钱米赏赐。   乐之扬笑道:“可惜没有胡琴,若不然,一支《终成灰土之曲》奏完,这广场上的人都要哭死。”   “是么?”落羽生淡淡说道,“要是那样,我这一颗脑袋可保不住。”乐之扬一愣,笑道:“是了,那调子太悲,寿诞大喜之日,演奏起来太不吉利。”      第二十九章 将门有将      “大喜之日未必。”落羽生两眼望天,幽幽叹一口气,“己之所喜,母之所哀,有其生,必有其死,蓬勃万物,终成灰土,凡事不过尔尔,只是世人看不清楚……”   乐之扬见他如此悲观,心想:“老先生勘破世情、了无生趣,须得想个法儿叫他高兴。”意想及此,笑道:“既然不免一死,何不及时行乐?”   落羽生看他一眼,点头道:“好个及时行乐。”   这时小太监奉上一个丹漆托盘,上有一色信封若干,乐之扬取了一封,打开细瞧,上面写明参与次序为二十四号,另有五支演奏曲目,大多是歌功颂德的宫廷雅乐。   “还好,还好。”乐之扬看过,大大松一口气,“我都练过。”转眼一瞧,落羽生不动声色地将信封折好,正待问他奏何曲目,忽见梅殷引着一个中年军官走上前来,拉着他的手大笑:“道灵仙长,好久不见,真是想杀我了。好几次去东宫,太孙都说你不在,待要上‘阳明观’沾点儿仙气,可又俗事缠身,每每错过。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驸马爷客气,有事派人打声招呼,小道自然听从差遣。”   “没事,没事,就是思念得紧。”梅殷连连摆手,转身指着那位军官,“我来引荐一下,这一位李景隆李公爷,袭爵曹国公,故勋臣文忠公的长子。”   李景隆高大魁伟,扬起面孔略略拱手,目光越过乐之扬肩头,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骄悍。   乐之扬行走东宫,听说过此人名头。李景隆是开国功臣李文忠的儿子,李文忠又是朱元璋的外甥,因为这一层关系,开国功臣荡尽,李文忠却得以善终,死后备极哀荣。更难得“将门有将”,李景隆承袭父爵,统领兵马,乃是东宫在军中的栋梁,朱元璋对他颇为看重,屡次令他外出练兵,想他继承父业,成为朱允炆的得力臂助。   当下乐之扬还了一礼,笑道:“早听说李大人是圣上的外甥孙,精通兵法,才气过人,因在襄樊练兵,无缘一睹尊容,今日见面,果然是器宇轩昂、大将风度。”  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,李景隆听得舒服,面露笑容,拱手道:“仙长金口谬赞,小将愧不敢当。久闻仙长是老神仙的关门爱徒,故而特请梅驸马引荐,仙长少年得道,真是奇才高人。”   “行了行了。”梅殷挥手笑道,“大家都不是外人,虚客气就免了,曹国公来京城庆寿,还要逗留几天,大伙儿有的是工夫亲近。明儿我做东,都来驸马府喝酒,大伙儿不见不散。”   黄子澄等人虽得太孙宠信,血缘上终是隔了一层。梅殷、李景隆皇亲国戚,一文一武、一内一外才是“太孙党”的主心骨。梅殷深知乐之扬与众儒生不和,只恐动摇东宫根基,多次想要开解,始终不得其便,此次借口给李景隆接风,要把太孙一党集中起来,弃绝前嫌,共保太孙。   乐之扬明白他的意思,笑道:“驸马相请,不敢不从,怕只怕我过不了‘乐道大会’一关,圣上治我一个‘奏乐不力’之罪,关在牢房里面喝风。”   梅殷笑道:“仙长才艺卓绝,太孙时常向我夸赞,只要尽力而为,万无败落的道理。”李景隆也笑道:“仙长多才多艺,李某佩服之极。”   乐之扬笑了笑,再不做声,斜眼看去,落羽生遥望前方、一派淡漠,三人的客套寒暄,他似乎一句话也没听见。   “五乐”比试开始,陆续有人上台演奏,起初四人甚是平庸,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五种乐器演奏下来,听得乐之扬生出睡意。第五人是辽王府的一位艳装女子,古琴功力甚深,洞箫吹得幽怨,编钟也敲得一丝不乱,唯独到了羯鼓,力弱声小,气势全无,大约乱了方寸,后面的琵琶荒音走板,连出了几个纰漏。最终两件乐器均只得了“丙”分,加之前面一甲二乙,无奈黯然退场。   众乐师轮流上场,不乏技艺卓越之辈,可大多只精一种乐器,擅长两种者都少得可怜,至于精通五乐,更是没有一个。乐之扬听得乏味,不由连打呵欠。   “奇了怪了。”李景隆神色疑惑,“李某粗人一个,不通音律,还请各位明示:为何连试了十多人,得一甲的不多,二甲者极少,三甲更是一个也没有。按理说,参加此会的都是一时之选,为何个个如此不堪。”   “惭愧。”梅殷苦笑,“我向来耳拙,任何曲子听起来都差不多,还请道灵仙长说道说道。”   “这个么……”乐之扬想了想,“乐器形制不同,演奏起来天差地别,好比武艺,会使枪的用刀不行,会用刀的弄剑不行,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又有几个?武器尚且如此,相较之下,乐器繁复得多。”   李景隆笑道:“仙长这么一说,李某茅塞顿开。”   乐之扬笑了笑,正想谦虚几句,忽听落羽生冷冷说道:“茅塞顿开,嘿,好个茅塞顿开。”李景隆脸色一变,他向来清贵,自视甚高,带兵统军更是说一不二,听出老者讽刺之意,心中大为不快,瞅着落羽生冷笑:“这位老兄是谁?”   乐之扬忙道:“这一位是蜀王府的乐师落羽生老先生。”   “原来是蜀王府的高人。”李景隆顾忌蜀王,口气稍稍缓和,“听起来,仙长的话似乎不合先生的心意,但不知先生有什么高见?”   落羽生道:“武艺再好,也是杀人之道,音乐再坏,也是修身之法,二者一死一生,有何可比之处?”   李景隆心里有气,冷笑道:“这么说,我们这些当兵的保家卫国,还不如这些下九流的乐师么?”说到这儿,自觉连乐之扬一并骂了,忍不住瞅了乐之扬一眼,后者若无其事,李景隆才稍稍放下心来。   梅殷深知李景隆尊性高傲,寻常人都不在他眼里,只怕他口无遮拦,说出更难听的话,忙道:“老先生说得也有道理,学了武艺,不杀人干什么?蜀王一向风雅,他看中的乐师必然不错,这位老先生一定是精通音乐的高人。”      第三十章 心乱游丝      “不敢当。”落羽生口气冷淡,“老朽一事无成,不过看看热闹。”   李景隆冷笑一声,说道:“那么先生不妨说说,为何没有一个乐师精通五样乐器?”   落羽生冷冷不答,李景隆瞅着他两眼出火,乐之扬看出不妙,一皱眉,正想岔开话题,忽听有人笑道:“琴心如水,奏琴者先要洗心,静中生动,方能幽中见奇。”   众人回头看去,宁王笑着走上前来,侃侃说道:“羯鼓则反之,鼓槌下落如雨,大动特动,好比千雷迸发、万骑杂来。是以自古鼓琴者不爱击鼓,击鼓者不喜鼓琴。唐明皇雅好音乐,独独不爱古琴,每次听完琴曲,都要听‘羯鼓’洗耳去秽。”   “果然如此。”梅殷恍然道,“方才的乐师,鼓琴得分高的击鼓得分便少,击鼓得分高的,鼓琴得分就低了。”   宁王点一点头:“洞箫与精气相通,一根竹管连接五脏六腑,心之所系,情之所衷,东坡《赤壁赋》里形容洞箫‘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;余音袅袅,不绝如缕;舞幽壑之潜蛟,泣孤舟之嫠妇’。弄箫者‘情’字第一,无情者吹不出好曲调。”说到这儿,有意无意地扫了乐之扬一眼,又道:“比起洞箫,编钟又反之,数量甚多,一钟双声,同一编钟,敲击方位不同,音律也就大异,加之八十四调旋宫,演奏者的心思务必冷静,出手务求精准,是以兼顾多方,心如轮转,情思无法专注,想要演奏得当,须得摒弃七情,身外无物。”   “我懂了。”梅殷拍手慨叹,“洞箫有情,编钟无情,若要全力演绎,有情者难奏无情之物,无情者也吹不出有情之声。”   宁王含笑点头,李景隆笑道:“殿下高见,那么琵琶呢?静还是动,有情还是无情。”   “当然是有情。”梅殷摇头晃脑,“白乐天《琵琶行》有云,转轴拨弦三两声,未成曲调先有情。”   “驸马说得有理。”宁王微微一笑,“琵琶和羯鼓一样,都是胡人乐器,来自西域。汉人性子内敛,胡人热情奔放,古琴之弦长而缓、琵琶之弦短而急,前者雍容闲雅,好比谦谦君子,后者演奏到厉害之处,狂飙骤雨不足形容其万一。故而演奏五种乐器,须有五种性情,自相矛盾,彼此生克,精通兼美,难之又难。当然了,若是不难,也又显不出高人一等的手段。”   李景隆道:“这么一说还真是难,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?”宁王笑而不语,乐之扬心头一动,拍手道:“我知道了,一定宁王殿下!”   宁王微笑点头,梅殷转动眼珠,忽道:“殿下,贵府上的乐师精通五种乐器么?”宁王摇头:“我定了规矩,又找人参加,那不是又买又卖么?为示公平,本王只好旁观。”   梅殷拍手大笑:“果然公平,果然公平。”   李景隆环首四顾,忽道,“宁王殿下,你见到燕王了么?我来了半天,也没瞧见他的影儿。”   “不错。”梅殷也说,“殿下一向与燕王交好,如此大会,他为何没来?”“我也不知。”宁王叹了口气,“今儿一早他出城往北去了,说不定是回北平。”   燕王北归,乐之扬也觉意外,梅、李二人面面相对,李景隆道:“圣上的寿诞也不参加?莫非北方胡虏犯境?”   “我没接到军情。”宁王大皱眉头,“此事太过蹊跷,我问四哥,他也不说。”   忽然古琴声传来,数声入耳,乐之扬应声一震,回头看向台上,心子怦怦怦跳动起来。   不知何时,台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,头戴东坡冠,身着青丝袍,体格纤瘦,肌肤白皙,眉目清秀俊雅,宛然图画中人,五指嫩如春葱,挥洒之间,琴声流水一般淌泻而出,起初涓涓细流,渐渐弥漫开来,偌大广场无远弗届,纵横恣肆,汪洋无限。听众原本窃窃私语,广场上嗡嗡一片,琴韵所至,竟尔慢慢平复下来。数万人一颗心随着琴声起伏,一切似静非静,若说寂静,一缕琴声宛如游丝,缠缠绕绕,悠然不绝,若说不静,琴声入耳,又使人心火熄灭,凡俗尽消,回顾平生,如梦方醒,整个人松弛下来,说不出的平和自在。   乐之扬望着台上男子,不觉呆了痴了,对方一曲弹罢,他也毫无知觉,忽听落羽生道了一声:“好!”   一字入耳,乐之扬陡然惊觉,忽见台上三座竹亭中递出三张白纸,赫然写了三个“甲”字。要知评判三人,各自给出评分:一“甲”为下甲,二“甲”分为中甲,三“甲”为上甲,“五乐”比试以来,“上甲”从未有过,这时突然出现,人群里掀起一阵细微的声浪。   李景隆盯着那人一脸惊奇,忽然“啊”了一声,说道:“这人是……”梅殷捂住他口,笑嘻嘻说道:“这人是本府的乐师,怎么样,还过得去吧?”李景隆一愣,回看宁王,后者嘴角含笑,目不转睛盯着台上,李景隆恍然有悟,忙道:“原来是驸马府的人,难怪,难怪,唔,那姓名是什么,杨若南……呵,有点儿意思……”   乐之扬一直专注人事,李景隆一说,他才留意到台上一角写着的乐师姓名,登时心生波澜:“若南,若男,是了,她说过,她妈妈姓杨。”想到这儿,忍不住看了宁王一眼,宁王冲他摇头。乐之扬定一定神,再看台上那人,心头忽酸忽热,思绪忽高忽低,如论如何也无法平静。台上的人正是朱微,她女扮男装,作为宁国公主的乐师参加大会,只因混在人群,乐之扬一无所觉,直到弹起古琴,那琴韵乐之扬魂牵梦绕,只听两声,就知道弹者是谁,一想到要与小公主同场较量,他心中乱如游丝,苦恼夹杂喜悦,缭绕心头、挥之不去。   叮,一个太监敲响石磬,朱微冉冉起身,手持洞箫,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,箫声哀切动人,变化随心所欲,声之所出,情之所至,众人也随着她的箫声忽悲忽怒、忽忧忽喜,一曲吹完,台下寂静一片,落羽生手拈长须,又叫一声:“好!”      第三十一章 五个上甲      乐之扬深知此老崖岸自高,寻常的人事都不在他眼里,连夸朱微两个“好”字,当真叫人意想不到。一念及此,也觉与有荣焉,内心对落羽生更加亲近。   沉寂时许,亭子里又送出分数,三张白纸上墨汁淋漓,又写了三个“甲”字,台下一阵哗然。朱微瞧着纸上墨迹,也是微微出神。这时石磬又响,朱微恍然惊觉,拿起小小钟槌,走到编钟架子前,双手忽起忽落,奏起一支《寿和之曲》。   编钟音律准确、法度精严,纵不刻意为之,也自有一股雍容气度,演奏宫廷雅乐,再也合适不过。只见两支钟槌轻灵变化,指东打西,无一处不精准,无一声不妥帖,演奏到妙处,铜槌交替来去,上下左右驰骋,恍若数十支钟槌同时敲击数十枚编钟,钟声绵绵密密,直如龙吟天外,令人心潮顿起。乐之扬听得入迷,忍不住应和钟声轻声吟唱:“眇眇微躬,何敢请于九重,以烦帝聪。帝心矜兮,有感而通。既俯临于几筵,神缤纷而景从。臣虽愚蒙,鼓舞欢容,乃子孙之亲祖宗。酌清酒兮在钟,仰至德兮玄功。”   这一类马屁颂歌,乐之扬生平最是不屑,但由朱微妙手奏出,却觉甘如美酒、不饮自醉。   李景隆也听得入神,说道:“宁王殿下,你说编钟要摒绝七情,照我听来,这一曲大有情趣。”   宁王犹豫未答,忽听落羽生冷冷说道:“道是无情却有情。”李景隆皱眉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技艺无情人有情!”落羽生微微皱眉,“技近乎道,随心所欲,情由心生也无不可。常人一板一眼,自然了无情趣,这编钟敲到小姑娘的地步,有情无情,全凭个人心意。”   其他四人面面相对,梅殷咳嗽一声,干笑道:“什么小姑娘,分明是个大男人。”落羽生嘿了一声,不再言语。   编钟比试,一如众人所料,朱微再得一个“上甲”,接下来是羯鼓。朱微上身不动,双手执槌,鼓槌上下起落,势如狂风骤雨,鼓声繁密高低、惊心动魄,一口气打完,赢得满堂喝彩。   落羽生手拈胡须,默不作声,宁王见他不曾说“好”,忍不住发问:“落先生,这鼓敲得如何?”   落羽生淡淡说道:“头如青山峰,手似白雨点,技艺精妙,叹为观止,不过……” 说到这儿,欲言又止。   “头如青山峰,手似白雨点”是唐朝宋璟形容击打羯鼓的诗句,说的是击鼓时上身不动不山,鼓槌下落如雨。落羽生用来形容朱微的鼓技,已是极高的评价,可是宁王听他语气,似有不尽之意,当下笑问:“不过什么?”   落羽生叹道:“鼓乃人间之风雷,女子气势柔弱,不易驾驭,但到这个地步,已是殊为难能。”   这时裁判又打出“上甲”,李景隆心有不忿,冷笑说:“老先生说得头头是道,不知上了台能得几甲?”   落羽生扫他一眼,反问:“你想我得几甲?”李景隆一愣,怒极反笑:“五个上甲怎么样?”落羽生点一点头,神情淡漠,李景隆更觉有气,心想:“老头儿装腔作势,我倒要看你有什么本事?”   最后一项琵琶,朱微坐了下来,怀抱琵琶,凝注前方,五指犹如轮转,俨然所有精神气力,全都注入四根琴弦。是时红日当升,云白风轻,可是琵琶声一旦响起,众人却如置身惊涛骇浪,风狂雨暴扑面而来,登时心弦绷紧、热血贲张,起初有人手打节拍,渐渐掌声蔓延,琵琶弹到一半,数千人一起鼓掌击节,声势极其壮观。尽管如此,琵琶声鸣金溅玉、清越冲天,仿佛水涨船高,丝毫不为掌声淹没,掌声越响,琵琶声越发清亮,待到划弦一声,嘎然而止,击节声又化为一片雷鸣般的喝彩。   朱微放下琵琶,站起身来,双颊泛红,目光晶莹,神情羞涩中透出一股兴奋。她长年幽居深宫,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音乐才华,却极少有人知晓,时而想到此节,不免怏怏不乐,如今机缘巧合,终于得展所长,真可谓扬眉吐气,胸中说不出的酣畅快美。她目光转动,扫视台下,突然停在乐之扬脸上,乐之扬乐极忘形,笑嘻嘻冲她挑起拇指。朱微愣了一下,猛地一咬下唇,低头匆匆下台,在她身后,刷刷刷白纸抖动,评判又给出三个“甲”字。   乐之扬目送朱微钻入人群,心中没来由一阵混乱:“她走得这样快,难道不愿意见我?她参加大会有朱元璋的授意么?老皇帝一向固执严厉,怎么会让她女扮男装,面对这么多百姓?古琴、洞箫、编钟、琵琶我都见她用过,羯鼓这玩意儿,她可从没在我面前敲过,所谓心心相印,难道都是我一厢情愿,哎,她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呢?”   他情思起伏,望着朱微消失的地方胡思乱想,恨不得拨开人群,冲上去将朱微一把搂住,凑近她的耳边,诉说心中的迷惑。至于身边的王侯将相,在他眼里都如一团空气,他站在那儿,痴痴怔怔,仿佛置身无边旷野,偌大午门之前,只有他独自一人。   “好!”喝彩声有如平地惊雷,乐之扬机灵一下,应声醒悟过来,举目看向台上,不由吃了一惊。只见落羽生放下琵琶,徐徐走下台来,敢情他发呆发痴的当儿,老头儿已经演奏完了五种乐器。乐之扬自负音乐之道,听音解律,周郎回顾,谁料一涉儿女知情,竟然有眼如盲、有耳如聋,再精彩的音乐也听不见一丝一毫。   乐之扬心叫惭愧,但见竹亭中递出三张白纸,上面均写“甲”字,不由寻思:“琵琶上甲,其他四样乐器,不知分数如何?”   正想着,落羽生走到近前,李景隆瞪着他面皮涨紫、半羞半怒,梅殷却是笑嘻嘻拱手说道:“佩服,佩服,本府的杨乐师得了五个上甲,我还以为到了顶儿尖儿,再也无人可比,听了老先生的演奏,才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本次乐道大会,老先生和杨乐师二人十甲,真是一段佳话……”      第三十二章 俊俏和尚      他说得客气,落羽生却殊无喜色,仿佛一切不曾发生。梅殷见他神情,犹似兜头淋了一盆冰水,满心热情化为乌有,无奈打消了结交的念头。   听了这话,乐之扬才知道落羽生也得了五个上甲,心中又惊异,又懊悔,方才只想着朱微,竟然错过了一场好戏。   宁王注目落羽生良久,忽道:“老先生神乎其技,本王叹为观止,但不知老先生的音乐师承何人,出自何种流派?”   落羽生摇头道:“没有师承,也无流派。”宁王惊讶道:“那么……”落羽生说道:“镇日无聊,自学罢了。”宁王疑惑道:“敢问学了多久?”落羽生漫不经意地道:“二十年吧。”   众人更为惊讶,均是不信,李景隆冷笑道:“什么鬼话?你少说也有六十,二十年,难不成你四十岁才学音乐。”   落羽生不置可否,宁王盯着他上下打量,眼里疑惑更浓。乐之扬也忍不住心想:“义父常说,音乐天分使然,总角前若不登堂入室,可说一生无望。四十岁学音乐,嘿,岂有此理?老先生能耐不小,说起话来却不着边际。”   想到这儿,忍不住看向朱微隐没的地方,可是人来人往,始终不见她的影子,乐之扬悲愤起来:“我是人,其他人也是人,你能男扮女装,当众演奏音乐,难道就不能堂堂正正看我一眼么?”   伤心之际,人群中躁动起来,他转眼看去,大吃一惊。冲大师白袍如云,洒然登台,丰姿俊朗,神采照人,通身若有光华,宝相庄严之极,许多善男信女,无不为之心折,嘴上不说,心中暗念“阿弥托佛”。   “好俊的和尚。”李景隆脱口称赞,“这是谁家的乐师?”   宁王微微一笑,说道:“三哥家的。”   “晋王么?”李景隆转眼望去,晋王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,身边诸王环绕,甚是热闹,晋王满脸笑容,对着台上指指点点。   李景隆皱起眉头,冷哼一声,梅殷脸色微变,偷偷肘他一下,李景隆会意,低头沉吟。   冲大师坐下鼓琴,寥寥数声,韵致已是不凡。乐之扬不胜惊讶,他听过冲大师歌咏,知他谙熟音律,可是万料不到,大和尚的古琴也如此了得。更可怪的是,他胆大包天,身为蒙古王子,胆敢参与此会,乐之扬至今记得,当日“仙月居”里,冷玄叫破了冲大师的蒙古名字。和尚输了还好,倘若连过两关,见到朱元璋,免不了要跟冷玄照面,那时冷玄张口一呼,冲大师必死无疑。   乐之扬思来想去,也猜不透冲大师的念头,但听他勾挑抚按,琴声清雅,兼之容貌俊美,仪态风流,坐在高台之上,天生的雍容华贵,不像真如佛子,倒似遗世王孙,台下尽多王公贵戚,可跟他一比,无不自惭形秽。   宁王听得入神,应和琴声,双手无声拍打,忽道:“落先生,这和尚的琴,你如何品评?”落羽生双眉微微一扬:“白玉山下碧水流。”   宁王一愣,拍手道:“精当,精当,人如白玉山,琴声碧水流!我大明疆土万里,果然人杰地灵。”   乐之扬一边听着,暗自好笑:“这话错了,大和尚可不是你大明的人物。”   冲大师一曲弹罢,身后竹亭里齐刷刷给出三个“甲”字。和尚纵身站起,手持竹箫吹奏起来,箫声流转自如,毫无哀婉之处,尽显风流本色。他有大金刚神力在身,中气之足,罕有其匹,高高低低,从心所欲,高入云天之间,低入九地之下,数万人的魂儿被他一缕箫声牵扯得忽上忽下、无计可施,一支曲子没完,俨然渡尽关山。   宁王听得舒服,向落羽生笑道:“这箫声又如何形容?”落羽生随口答道:“上穷碧落下黄泉。”   “妙极,妙极。”宁王抚掌叹息,“箫声沉郁,不免悲戚,这和尚一反常态,吹得意兴洋洋,令人如沐春风,真是让人料想不到。”   箫声吹过,又是一个“上甲”,冲大师大袖飘飘,走到编钟之前,不用钟槌,屈指便弹,神力贯注之下,弹中铜钟,渊渊有如金石相击,众人听了,齐声叫好。   冲大师手挥目送,顾盼神飞,架子上的编钟一口气弹遍,音律之妙,符节之准,一丝不乱,分毫不差,因为指上蕴含内劲,钟声余韵悠长,前声未泯,后声又起,层涛叠浪,波乱云回,众人沉浸其中,有如置身无限汪洋。   “好!”宁王冲口而出,“这编钟又怎么说?”掉头看向落羽生,落羽生淡淡说道:“昆仑玉碎凤凰叫。”   宁王想了想,点头道:“不错,钟声清扬悠远,手法却过于霸道,不够举重若轻,倒有破门入户的嫌疑。”   冲大师敲完编钟,不待评判打分,转身拎起羯鼓,徒手敲打起来,他十根指头坚韧有力,胜过任何鼓槌,落在鼓皮之上,直如万马纵蹄,听闻者无不心惊,初时只觉鼓声繁密、咚咚咚一声一响全都落在心头,使人站立不安,渐渐身随之动,魂随之摇,俨然站立在旷野之上,风吹草低,地皮震动,千军万马呼啸而来,声势狂暴绝伦,直要将人碾成粉碎。 宁王听得惊讶,牙关随之颤抖:“老、老先生,这鼓、这鼓……”落羽生瞅他一眼,冷冷接道:“渔阳鼙鼓动地来。” 这一句出自白居易《长恨歌》,形容安禄山携四镇大军南下,破灭大唐繁华迷梦,将一个千古盛世化为乌有。冲大师这一轮鼙鼓,充满杀戮征伐之气,双手一起一落,在在流露出扫南荡北的雄心。   宁王知音之人,听出其中况味,一时满心疑虑:“这和尚什么来历?外表风流俊雅,心底狂野不羁,丝毫没有出家人的慈悲……”   思忖间,琵琶声响,冲大师怀抱琵琶,随意弹奏起来,他不似其他乐师一样落座,而是傲然直立,一身纯白僧袍映衬明黄琵琶,宛如一团亮银簇拥黄金。大和尚嘴角含笑,目光空灵如洗,十指勾弹挥洒,轮指之快,变化之奇,有如十多只手一起弹奏,琴声华丽万方,仿佛金玉满堂,节奏变化奇快,又似百花怒绽,倏尔一个高音,恰似雄鹰高飞,忽而当心一划,又如霹雳天降,急促繁乱,畅快淋漓,台下观众如中疯魔,喝彩声应和琵琶节拍,山呼海应,震耳惊心。      第三十三章 庄周梦蝶      乐之扬也是啧啧称奇,心想若论纯厚精深,自以朱微为首,若论沉郁顿挫,落羽生独步当今,但说到奇技淫巧、蛊惑众生,冲大师若说第二,无人敢说第一,更离奇的是,大和尚深藏若虚,两人争斗多次,对于音乐一事,他不曾流露一丝口风,乐之扬自觉受了愚弄,佩服之外又大为恼怒。   “好琵琶。”宁王望着冲大师,一腔疑虑化为佩服,“老先生,你可有点评?”   落羽生沉默一下,叹道:“庄周梦胡蝶,胡蝶梦庄周。”宁王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落羽生冷冷道:“你仔细听听,这是人弹琵琶,还是琵琶弹人?”   宁王又是一愣,听了听,恍然大悟:“不错,这和尚自恃技巧、一味卖弄,未能完全驾驭琵琶,反为技巧所困顿,该停不停,该收不收,好比大江决堤,一发不可收拾,治水不成,反为水淹,本是弹琵琶,却为琵琶弹,以为人梦蝶,竟是梦中人。”   落羽生注视宁王,半晌说道:“你是朱元璋的儿子?”宁王脸色微变,李景隆更是大怒,厉声道:“大胆,圣上的名讳也是你说的……”话没说完,宁王摆摆手,示意他不要多言,转身笑道:“老先生,此话怎讲?”落羽生道:“芝兰玉树,生于庭阶。”   这话本是东晋谢玄回答叔父谢安,原句是:“譬如芝兰玉树,欲使其生于庭阶耳。”这儿谢玄有自诩名门俊秀、上佳子弟的意思。谢安固是一代名相,谢玄后来也成了一代名将,淝水大破苻坚、重振汉纲,将军雄武,不负当日豪言。落羽生说出这话,正是夸赞宁王朱权资质俊秀、不辱朱家门庭。   宁王心知肚明,笑道:“过奖过奖,先生高论,本王才是受益良多。”落羽生一挥手,冷冷说道:“老朽之论,何足挂齿?”   这时曲终声歇,冲大师丢下琵琶,不顾而去,仿佛流云飞月,从容潇洒之极。身后竹亭里窸窸窣窣一会儿,陆续给出三个“甲”字。   落羽生轻轻皱眉,宁王也摇头道:“这个上甲,给得勉强了一些。”落羽生道:“世人沉迷于浮华表象,那也是无法可施,但这和尚玩弄人心,不是出家人分所为。”宁王看他一眼,默默点头。   不到半个时辰,出现三个上甲,四周人群议论,都觉不可思议。乐之扬也踌躇起来,他专精吹笛,别的技艺并非精通,临阵磨枪练了多日,提升的境界十分有限。本当乐道衰微,不难浑水摸鱼,谁料鬼使神差,连出高手,别说夺魁称雄,过第一关也不容易。   接下来又有数名乐师上台,技艺可圈可点,然而珠玉在前,比起上甲三人平平无奇,人群但觉无聊,发出一阵嘘声。   乐之扬听见嘘声,无由紧张起来,私下揣摩这些天的练习所得,但觉一无是处,没有一件乐器让人满意,早知如此,就该抛开武功,全心练习乐器,而今武功有成,音乐的事却落下了。   眼看台上人来人去,乐之扬焦躁起来。叮,石磬敲响,太监举起一面银牌,上面三个鎏金大字:“二十四”。   事到临头,乐之扬只觉晕晕乎乎,腿脚发软,深吸一口气,慢步走上圆台,看一看竹亭,转身盘坐鼓琴,拨了数声,还未入调,一眼扫向台下,他浑身一抖,指下倏滑,弹错了一个商音。   从台上望去,朱微青衣飘然,赫然站在人群中央,妙目盈盈,凝注望来,眉宇间流露出不胜关切。她身边是宁国公主的轿子,沉香木,珍珠帘,透过莹白圆润的珍珠,绰约可见衣冠华美的妇人。   围绕沉香大轿,百余名禁军严阵以待,有意无意地将轿子与朱微一块儿围了起来,四周的人别说靠近,窥视一眼也难。可是乐之扬身处高台、一目了然,两人遥相对望、无所阻碍。乐之扬心怀起伏,恨不得冲下台去,拉着朱微远远逃走,天涯也好,海角也好,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度过余生。   这一来,他的眼里心里尽是朱微,再也无法专注古琴,音律颠三倒四,错漏连续不断,甚至于故意拉长曲目,只想弹得越慢越好,只因弹得越久,看见朱微的时间就越长。不知为何,他总有一种担心:即便朱微近在眼前,时刻也会消失,俨如朝露霜痕,来去无踪,不容把握。   他意乱情迷,忘了身在何处,忽见朱微双眉紧蹙,眼中含忧,定定望着这边,口唇微张,俏脸飞霞,一抹嫣红侵染玉颈,平添几分风韵。乐之扬看得入神,心暖意驰,融融欲化,指下琴声一扬,大好的雅乐变得癫狂起来。   朱微轻叫一声,脸上闪过一丝惊慌。铮,琴弦断了一根,琴曲嘎然而止。乐之扬恍然惊醒,低头看了看古琴,环视四周,才想起自己身在高台、万众瞩目,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,豆大的汗珠流淌下来。   刷刷刷,纸张摩擦有声,乐之扬回头看去,评判竹亭之中,送出三个“丁”字,他得了一个“下丁”,所有乐师之中,也是空前绝后的低分。      第三十四章 自怜自伤      乐之扬满心羞惭,讪讪放开古琴,拿起一支洞箫,箫管长笛是他所长,轻轻一吹,便有无穷韵味。广场上一时安静下来,人人凝神倾听。   低低吹了一段,箫声袅袅,入耳动心,乐之扬心意松弛,目光流转,忍不住又向台下看去,朱微的神情也缓和下来,冲着他微微点头。   乐之扬心头一乐,情由心生,箫声为之一变,情意绵绵,温柔入骨,呜呜咽咽,仿佛倾诉衷肠,一缕情丝进入洞箫,又从孔洞中飞出,一直飞入朱微的心里。少女胸中情波荡漾,双颊如染胭脂,不梦而痴,不饮而醉,呆呆望着台上少年,不知今夕何夕,忘了身在何处。   箫声连接二人,曲中之意,也只有二人明白,乐之扬吹得忘我,仿佛回到了宝辉殿里,长夜冷冷,琴笛相协,小儿女目光相对,无声诉说心中爱意。不觉间,乐之扬人箫合一,注视朱微的双眼,一股说不出的柔软将他包围。   正喜乐,一个年轻男子穿过禁军圆阵,快步来到沉香轿前,向宁国公主问候一句,转过身来,笑嘻嘻看着朱微,神情惫懒,凑近小公主的耳轮,轻轻说了一句什么。朱微一惊回头,看见男子,登时红透耳根,扭头想要躲开,男子却不识趣,挪了挪身子,反而靠得更近。   这男子正是长兴侯耿柄文的儿子耿璇,朱微的未婚夫婿。乐之扬望着耿璇,又惊又怒,又觉苦涩无比。他苦恋朱微,历经艰辛,然而天涯咫尺,可望而不可即,有时费尽心机,也难看她一眼。姓耿的小子无德无能,仗着功臣之后,却能乘龙引凤,轻易迎娶公主,世间不平之事莫过于此。   他越想越气,箫声一扬,变得愤激起来,朱微应声抬头,目光诧异。两人四目相对,乐之扬心头酸楚,几乎流下泪来,再看耿璇,玉树临风,相貌不俗,与朱微并肩站立,宛然一对璧人。乐之扬望着二人,心头似有毒蛇噬咬,妒火越烧越旺,箫声越吹越高,势如一支怒箭射入云霄,近台者无不掩耳,远离者也各各皱眉。   朱微心头慌乱,不自禁上前一步,耿璇面露讶色,伸手拉住她的衣袖。这情形落入乐之扬眼里,胸口好似挨了一拳,丹田之气猛地蹿起,化为一股洪流钻入箫孔,啪,箫声喑哑断绝,竹管从中裂成两片。   乐之扬一愣,移开箫管,盯着裂纹出神。观众们也是面面相对,小声议论这一桩怪事,吹箫者千千万万,吹破箫管的事儿却是天下奇闻。   噔、噔、噔,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台,将一张字条递到乐之扬手里,乐之扬打开一瞧,脸色陡变,纸上墨汁淋漓,写了一行字迹:“再胡闹,要你脑袋!”。   字体大开大合,势如快剑长戟,只是寥寥数字,杀气已是破纸而出。   乐之扬身在东宫,经手圣旨甚多,一眼就认出朱元璋的笔记,纸上墨迹未干,老皇帝分明就在左近。他心惊肉跳,游目四顾,台下人头耸动,并无蛛丝马迹,再看身后,午门内影影绰绰尽是重楼叠宇,午门上宝顶鎏金,在日光下闪闪发亮。   乐之扬私心猜测,朱元璋不在午门上方谯楼,就在两边的鼓楼,他身子虚弱,不宜出游,此时亲临会场,足见重视有加。乐之扬代表东宫,依照朱元璋的意思,只能赢,不能输,输了将会暴露东宫无人,增添诸王篡逆的野心。   天子无小事,一次小小比试,也牵扯出无数的利害。诸王、太孙勾心斗角不必多说,老皇帝更是惹不起的阎罗、碰不得的太岁,这一张字条,已经判了乐之扬的生死。   时当九月,秋高气爽,乐之扬站在台上却是满头大汗,他茫然回头,看见评判给出两丙一丁。洞箫再得一个“中丙”,头两样乐器算是完败,后面再败一样,休想进入前十。   再看台下,耿璇仍在朱微身边挨挨擦擦,有说有笑,朱微不胜窘迫,可又无计摆脱,低头望着脚尖,白莲似的双颊粉红不退。乐之扬不由心想:“无论如何,朱微就要跟这小子成亲洞房、生儿育女,人心易变,也许她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我忘了。我活着痛苦煎熬,若被朱元璋杀了,也只是冷清清一座孤坟,再无一个人记得……”   他伤心难过,恨不得大哭一场,可是转念一想,忽又愤恨起来,心想:“死也好,活也罢,全都不过如此,朱元璋说我胡闹,我就胡闹给你瞧瞧。”   意想及此,绝望中生出一股傲气,乐之扬硬生生把双眼从朱微身上挪开,昂起头来,走到编钟架子前,拿起钟槌,由慢而快地敲了几下,落点精准,巧合音律。朱微看在眼里,长吐了一口气,正感欣慰,乐之扬一个侧翻,左脚横扫而出,脚尖扫过一排编钟,带起一串钟声。   这一下出人意料,观众起了一阵骚动。朱微更是心头一紧,只怕乐之扬再犯糊涂,可是仔细听来,节律一丝不差,钟声清越悠扬,比起钟槌敲打更加连贯。乐之扬挥腿之际不忘手中木槌,手脚同时落下,起承转合,无懈可击。   一时间,乐之扬前翻后滚,身如游龙,脚尖落点精准,出腿时机诡奇,配合钟槌敲打,仿佛堂堂之阵突出奇兵,演变出许多难以言喻的变化。   敲打编钟讲究冲和精准,可也失之古板拘谨。乐之扬这一闹,钟声凭空多了一股活力,曲调为之一变,在在打动人心。乐之扬应和钟声,窜高伏低,无意中又用上“灵舞”功夫,暗合“止戈五律”,姿态曼妙,风流不拘,不止观众眉花眼笑,一叠声叫好,朱微看在眼里,也觉心旷神怡、如痴如醉,呆呆望着乐之扬,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可憎可厌的俗物。   李景隆瞧了一会儿,忽地皱眉道:“奇怪……”   “奇怪什么?用脚敲钟么?”梅殷望着台上,面露微笑,“这个道灵仙长,真是一位惫懒人物。”   “不是!”李景隆摇了摇头,手指台上,“无论他横踹竖踢,架子上的编钟都纹丝不动,尽管如此,却能发出钟声。你说奇不奇怪?”   梅殷仔细一瞧,果如李景隆所说,不由啧啧称奇:“果然奇怪!待会儿仙长下来,可要好好问问。”   “照我看也不奇怪。”宁王忽然开口,“仙长精通武学,出腿时劲力一发便收,编钟来不及晃动,内劲就已贯注铜钟,铜钟由是振动发声,但非人眼所能看见。”   梅、李二人均感惊讶,梅殷呆了呆,抚掌笑道:“该死,我几乎儿忘了,殿下和仙长同为老神仙的高足,老神仙武功盖世,殿下当然也是武学上的大行家。”   “不敢当。”宁王苦笑摇头,“我一向不精此道,老神仙的弟子里最不成器。”   “殿下太谦了。”李景隆笑道,“这敲钟的腿法也是老神仙的绝技?”   宁王皱眉不答,望着台上甚是迷惑:“这一路腿法,不像太昊谷的武功。”目光一转,看向落羽生,“老先生……”   落羽生应声回头,宁王陡然醒悟,自嘲自笑,心想:“我糊涂了!这老人弱不禁风,哪儿又懂什么武功?”   当,钟声长鸣,余韵悠然,乐之扬一曲终了,身子犹在半空,飞鸟似的盘旋两圈,方才冉冉落下,笑嘻嘻地拱手行礼。观众们哄然叫好,响彻云端,沙沙沙一阵急响,竹亭中先后送出三个“甲”字。众人见了,又是连声叫好。乐之扬有意胡闹,不但奏完一曲,还得一个“上甲”,兴奋之余,也觉不可思议,咧嘴傻笑,满脸通红。   “不妥。”宁王大皱眉头,微微摇头,“这算什么编钟?敲得乱七八糟,如何能得上甲?”   落羽生头也不回,淡淡说道,“只听不看,也无不可!”   宁王一时默然,乐之扬技法古怪、不合正道,音律上却是一丝不苟,精奇微妙之处,远非钟槌所能表现。竹亭中的评判只听音乐,看不见他如何胡闹,给出“上甲”也不足为怪这时鼓声又起,宁王打起精神,抬头望去。乐之扬一如冲大师,不用鼓槌,乱拳击鼓,不过冲大师仪态庄重,大有法度,羯鼓横于腰腹,上身稳如磐石,双手狂如疾风骤雨,动静相得,刚柔并济,纵是赤手空拳,技艺冠绝群伦。   到了乐之扬这儿,羯鼓似乎成了一件玩具, 一会儿抛在空中,一会儿搂在怀里,时而掌拍,时而拳击,时而屈指连弹,时而以头撞击,羯鼓仿佛长了翅膀,绕着他上下翻飞,乍一看,与其说击鼓,不如说羯鼓自个儿送到他的手上,鼓皮上仿佛涂了一层鳔胶,死死黏住他的双手不放,玩得兴发,乐之扬翻筋斗,竖蜻蜓,正着拍,反着打,与其说击鼓,不若说是杂耍。      第三十五章 多情余恨      众人目定口呆,只觉有生以来,从未见过如此神技,台下一片沉寂,连喝彩声也没了,人人屏息观望,害怕稍稍喘一口气,那羯鼓就会掉落在地。   宁王越看越不自在,掉头怒道:“落先生,你见过这种打鼓的法子么?”   “以前没有……”落羽生停顿一下,幽幽叹道,“如今有了!”   话音才落,乐之扬翻身跳起,一拳送出,咚,羯鼓应声飞出,越过一众人等,砰地砸中了耿璇的面门,耿璇惨哼一声,仰天倒下。   禁军们慌了神,七手八脚地搀起耿璇,耿璇满脸是血,已然昏了过去。朱微见他狼狈模样,又吃惊,又好笑,只是碍于礼数,抿嘴苦忍笑意,一张俏脸憋得通红。   耿炳文分开禁军,三两步赶到近前,看见爱子惨状,回头怒视台上。乐之扬摊开两手,满不在乎,那样子仿佛是说:“不关我事,都怪他运气不好。”   耿柄文更加恼怒,可又不好发作,恶狠狠剜了乐之扬一眼,忍气吞声,招呼下人将耿璇抬走。   这时竹亭里纸张送出,又是三个“甲”字,观众一片哗然,均想乐之扬失手丢出羯鼓,何以还能得到“上甲”。外行不知根底,真正行家都心知肚明,乐之扬动作古怪,音律却是精妙齐整,最后一拳击鼓,正合乐曲尾音,由此看来,羯鼓伤人并非失手,根本就是故意为之。有乐师偷偷告诉耿炳文,耿炳文怒气更浓,不时看向台上,两眼似要喷出火来。   到了这个地步,乐之扬索性胡闹到底,拿起一面琵琶,使出“小琵琶手”,拢捻挑抹,轮指拨弦,大好的琵琶了到他手,变成了一段烧火的木棍,横着弹,竖着弹,抱着弹,抡着弹,颠三倒四,翻来覆去,姿态花样百出,音声一丝不乱,弹到精妙处,势如大江大河一泻千里,又似一团火焰在圆台上翻滚燃烧。   如此乱弹琵琶,行家嗤之以鼻,观众们却听得入迷,看得过瘾,直觉夫子庙的杂耍也远远不及,好事的恨不得乐之扬一直弹奏下去,伴随琵琶之声,各各击掌跺脚,如中疯魔一般。   乐之扬弹得性起,翻个跟斗,琵琶挪到身后,反手挑拨琴弦,手挥目送,精彩纷呈。众人看得骇异,梅殷由衷叹道:“常说‘反弹琵琶’,我只当是古人异想天开,不想真有如此神技。”   宁王皱眉不语,回头看向落羽生,后者注目台上,神情木然,不见喜怒。   乐之扬忽正忽反,弹了一阵,曲终音绝。竹亭中给出一甲二乙,只得一个“下甲”,人群中响起不满嘘声。乐之扬只求畅快,并未用心,如此胡闹一通,能得一甲已是侥幸。当下笑了笑,丢下琵琶,注目台下,忽见沉香轿旁空荡荡的,朱微不知去向,他心头一沉,呆在当场,直到石磬响起,另有乐师登台,方才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。   回到宁王身边,众人都来道贺,宁王不大乐意,可也勉强客套两句。乐之扬心念朱微下落,神思不属,随口应承,众人见他意兴怏怏,虽觉有些奇怪,却也只当他担心胜负,故而也没放在心上。又奏数人,日过中天,午时将过,三十余名乐师终于试完,排位论先,朱微、落羽生、冲大师并列第一,乐之扬尽排第七,总算进入复试。东宫的人都来道贺,至于道贺的心情,是喜是愁,却只有当事人明白。禁军拿出米钱,百姓排队受领,王公贵戚进入宫城面圣贺寿。初试胜者跟随太监进入午门,来到一座偏殿,殿中山珍海味、寿桃寿面一应俱全,另有御赐陈酿,揭开封皮,奇香满殿。乐之扬始终留意,初试胜者只有九人,朱微不在其内,其他胜者也都察觉这一处异常,神情迷惑,窃窃私语。乐之扬心里,“乐道大会”上取胜百次,也比不上看见小公主一眼,朱微不知所踪,他也如失魂魄,珍馐美味如同嚼蜡,御酒陈酿也淡如白水。“道灵仙长。”冲大师冒了出来,不知何时坐到乐之扬身边。乐之扬应声回头,望着他如见活鬼。冲大师正襟危坐,若无其事,逍遥享用桌上素斋。乐之扬心烦意乱,没好气道:“干嘛?”   冲大师瞥他一眼,笑道:“仙长似乎有些心事?”乐之扬哼了一声,懒得回答。   “少了一个人。”冲大师扫视四周,乐之扬心头一沉,故作镇定,目不斜视,拈起牙箸,慢慢用饭。   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冲大师微微一笑,仿佛自言自语,“仙长眼光不差,那一位杨若南若是卸去男装,倒是一个难得的美人。”   乐之扬道:“你说什么鬼话,我一句也听不明白。”   “不明白才对。”冲大师笑了笑,“自古多情空余恨,又有几个人能明白?”  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,看来他神色有异,瞒不过冲大师的双眼,这和尚奸诈如鬼,不但看出朱微是女非男,还看出乐之扬和她之间的私情,若让他知道朱微的身份,岂不又多一个把柄。   乐之扬心中烦恼,只恐言多有失,沉着脸一言不发,冲大师审视他半晌,忽又转眼看向远处,笑道:“道灵仙长,你认得那人么?”   乐之扬循他目光看去,落羽生坐在角落,一派傲岸清冷,使人敬而远之,他半闭双眼,如在静室独坐,至于满桌珍馐,更是从未动过。   乐之扬微感惊讶,点头说:“认得,有过一面之缘。”   “是么?”冲大师注目老者,饶有兴趣,“你猜他为何不进饮食?”   “这有什么?”乐之扬烦恼,“他不饿,自然不吃。”   “非也。”冲大师摇头,悄声说道,“这老人不是常人,齐王向他挑衅,忽然中风发昏,起初我只当是你,可你矢口否认,后来我仔细一想,齐王昏倒,谁更得利,若不是你多管闲事,或许是这老人动的手。”   乐之扬心头咯噔一下,也小声说:“不可能,他隔得太远……”   “和远近无关。”冲大师微微一笑,眸子莹润发亮,“天下之大,尽有能人。”   乐之扬不以为然,又看落羽生一眼,忽见老人目光转动,似乎看向此间。乐之扬不由心头一动:“奇怪,他能听见我们说话?”   忽听冲大师又说:“修行之人,辟谷不食也是常事。”乐之扬道:“这么说,他是修行的高人?”冲大师笑道:“猜测而已,不过我想试他一试。”   “怎么试法……”乐之扬话没说完,一个老太监进来,尖声叫道:“时辰已到,请诸位移玉趾前往太和殿。”   众乐师收拾起身,鱼贯出门,殿门并未全开,只容两人并肩。落羽生有意无意落在后面,冲大师起初与乐之扬并肩而行,到了门槛前,忽而放慢步子,到了落羽生旁边。   乐之扬心叫不好,来不及阻拦,冲大师出脚如电,横在落羽生前面。落羽生一个踉跄向前冲出,继而绊到门槛,整个儿向前飞出。   乐之扬就在门外,来不及多想,伸手抓住落羽生的左胁,左脚一勾,化解跌势,硬生生将他扶正。谁知冲大师暗劲不消,仍是不断涌来,乐之扬忙运“抚琴掌”,连用数种手法,方才化解这一股暗劲。   落羽生跌而复起,不知发生何事,站在当场,面皮发红,神气惊慌里透出一丝迷茫。但因冲大师身手太快,除了乐之扬,无人看见他如何出脚,都只当落羽生绊到门槛自行跌倒。只有乐之扬心知肚明:冲大师有意相试,脚下力道不小,常人无法经受,故而事先知会乐之扬,后者性情任侠,不会袖手不管,有他守在门外,冲大师即便用力过猛,也不会闹出人命。   乐之扬扶着老人,但觉落羽生肌肉绵软,全无韧劲,若是真有武功,忽来这么一下,势必浑身蓄力,内家高手轻轻一触、就知根底,落羽生这个模样,分明就是全无内力的常人。   乐之扬心中恼怒,狠狠瞪了冲大师一眼。冲大师明白他的意思,自知走眼,微微皱眉,凤眼之中透出些许迷惑。      第三十六章 天道守恒      落羽生年事已高,这么忽上忽下,闹得头晕眼花,步子也是踉跄不稳。乐之扬热心快肠,索性搀扶他前行,落羽生心中感激,冲他微微点头。   到了太和殿,龙椅空出,阶下摆放若干乐器。宁王换了朝服,袍服上蛟龙纠缠,锦绣堆叠,煊赫焕然,乐之扬却视而不见,目光落在他一旁的朱微身上。   小公主高冠青衫,袖手独立,虽是男儿装束,可是仪态娉婷、神情婉约,并无一丝男子气概。乐之扬再见佳人,心花怒放,细细打量朱微,见她神情倦怠,细眉轻锁,杏眼里隐含一丝愁意。朱微也觉出他注视自己,俏脸泛红,只怕他癫狂发作,侧过莲瓣俏脸,脉脉注视楠木梁柱上雕刻的五爪金龙。   复试的乐师不是傻子,见了这幅情景,均知这青衣少年来历不同一般,私下都是胡乱猜测。   宁王手持一叠乐谱,笑嘻嘻招呼众人坐下,朗声说道:“各位初试辛苦,至于复试么,倒也很简单,只要把小王写的这支曲子演奏一遍就行。”一面说,一面上前将手中的曲谱分发到众人手上。   乐之扬接过一瞧,倒抽一口冷气。谱上是一曲《平沙落雁》,本身并不出奇,可是宁王改写以后,一支曲子里,旋律环环相套,不断重复,这也罢了,要命的是旋律的“均”(按:现代音乐里的‘八度’)也不相同,有高有低,不时变化。要知道,纵然旋律相同,高音低音演奏起来决不相同,更别说忽高忽低、恣意转调,稍一不慎,就会破音断弦、无以为继,纵然勉强演奏,也难免音律不谐。是以古曲转调者少,定调者多,激烈者少,悠扬者多,只要定下基调,乐曲限于一均之中,大可平平顺顺地演奏下去。当日乐韶凤教授乐理,说到此节,长声叹息:“转调之难,千古第一!”演奏乐器要想尽善尽美,旋宫转调实为古今第一难题,至于何以艰难,乐韶凤也是支吾其词,无法详尽解释。   乐之扬一生行事,任天而动,不拘小节,这些乐理大约知道,并未深究。乐韶凤都不明白,他也就一带而过,故此拿到这一份乐谱,顿觉掌心出汗、头背冰凉,细细一数,转调处竟有三十多处,涵盖音律各均,转眼一看,其他人也大多一脸苦相,纵如朱微与冲大师,也是皱眉沉吟,似乎有些儿为难。   宁王望着众人,颇有得色,他自幼酷好音乐,自诩天下乐器无所不精,但以藩王之尊,不便与民间乐师同场竞技,嘴上不说,内心深以为憾,是以别出心裁,写下这一份稀奇古怪的曲谱,考校天下乐师,若是无人会的,正好显出他的厉害,纵不亲自登场,也可聊以自慰。   殿上寂静良久,宁王咳嗽一声,说道:“此间乐器均可使用,谁第一个来试?”   半晌无人应答,朱微迟疑一下,怯生生举手说道:“我、我来试试。”乐之扬见她出头,又惊又喜,寻思音律之精,自己所见之人,几乎无出小公主之右,若是她也奏不好这一支曲子,恐怕放眼世间,再无奏乐之人。   朱微走到乐器之前,想了想,拿起一面琵琶。乐之扬暗暗叫好,他是吹笛的行家,深知自古转调,管乐最难,好比一支笛子,管径不同,长度有别,吹出的声音也大不相同。弦乐则不同,以指按弦,可以限定弦长,一般说来,弦越短,音越高,低均好弹,高均不易,琵琶弦短,指法万变,可高可低,弦乐中音域最广、转调最为容易。《琵琶行》有云:“大弦嘈嘈如急雨”,形容其音之高;“小弦切切如私语”,形容其音之低,又云:“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。”形容高低二均之间转调之急促,故而要弹宁王这一曲,首选非琵琶莫属。   果然朱微一路弹来,多处转折履险如夷,弹到中段,转调渐快,稍有不谐之音,此后调子越转越高,仿佛插天绝岭、藐不可攀,朱微的指法渐趋散乱,仗着绝妙技巧,勉强维持到尾,铮的一声,弦断音绝,断弦割破指尖,登时鲜血淋漓。   乐之扬望见鲜血,几乎叫出了声,若非顾忌身份,势必跳上前去将她一把搂定。朱微却是一脸茫然,皱眉望着断弦琵琶,将受伤的指尖放在口中吮吸,略显娇憨烂漫,别有一种风情。   宁王瞧着朱微,也是欲言又止,咳嗽一声,说道:“那个……奏完了么?”   “完了。”朱微脆生生回答,“我只是想,最后的轮指也许可以稍慢一些……”忽见兄长神气古怪,恍然醒悟没有变声,回头一看,人人望着她一脸惊奇。这一来,任是一个蠢材,也看出她女扮男装。朱微闹了个大红脸,低头退到角落,眼望脚尖,头也抬不起来。   乐之扬暗自好笑,可又勉强忍住,朱微长居幽宫,性子天真,让她弄虚作假,实在勉为其难,回想起当日朱微违背本性,为他哄骗朱元璋的情形,女儿娇态,历历如昨,乐之扬回味久之,不觉心怀激荡。   朱微开了头,其他人也硬着头皮上场,或选古筝,或选琵琶,以朱微之能,尚且未尽全功,其余乐师多不如她,顶多弹到中段,要么琴弦断绝,要么无以为继、自动放弃。不过几炷香的工夫,就有六人败下阵来,只剩下冲大师、乐之扬与落羽生三个。   冲大师盯着乐谱,始终沉吟不决。乐之扬见他迟迟不动,心中不耐,寻思难免出丑,早出早了,正要上前,忽觉落羽生勾住他的手腕。   乐之扬不解其意,掉头望去,落羽生直视前方,神情木然,看不出他心中所想。这时忽听冲大师笑道:“也罢,世无双全之法,和尚勉为其难。”将乐谱一丢,慨然拿起一面琵琶,闭上双眼,信手弹奏起来。   冲大师弹得极快,途中稍有滞涩,可也履险如夷,音声越来越高,繁音纷纭,变化万方,到了中断关隘之处,冲大师十指变化之快,肉眼几乎无法辨识,只听琵琶声响,似有十余只手同时拨弄琴弦。   乐之扬耳力聪灵,听出变调之时,并非流畅自如,颇有不谐之音,但因琵琶声太过激烈,将这些瑕疵尽数掩盖,若非乐道精深的行家,决计无法听出。冲大师一面妙手迭出,巧度难关,一面穷尽心思,掩盖转调错误,一心二用,始终不曾技穷受困。乐之扬虽觉他的手段流于霸道,可也暗暗有些佩服,只是想不明白,如此拨弄之下,琵琶四根琴弦为何能够承受,换了自己,早就断弦罢手。   冲大师狂飙疾进,仿佛马蹄踏雪,一口气弹完整支曲子,雪白的面孔如染胭脂,胸口上下起伏,竟在微微喘气。乐之扬大感惊讶,这和尚的本事他多次领教,力拽奔马,只手伏牛,神力无穷无尽,从无衰竭之兆,如今为了小小一支曲子流露疲态,真是叫人意想不到。   诧异间,冲大师徐徐张开双眼,忽听“咔”的一声,琵琶上出现一丝裂纹,紧跟着咔咔咔连声脆响,裂纹四向蔓延,眨眼之间,琵琶四分五裂,化为一堆碎片。   众人发出一片惊呼,冲大师皱眉望着琵琶碎片,似乎不大满意。宁王呆了呆,拍手叹道:“大师好手段,佩服,佩服。”冲大师回过神来,合十笑道:“坏了殿下的好琵琶,罪过罪过。”   “不然。”宁王摆手大笑,“名马送烈士,宝剑赠英雄,琵琶虽好,也得有人会弹,本王若是这一面琵琶,与其挂在墙上沾惹灰尘,还不如落在大师手里,尽情演奏一曲,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。”   众人听了这话,均是又好笑又惊奇,心想这位王爷天潢贵胄、百事餍足,说到音乐却有几分痴气,当今圣上素以严苛著称,生子如此,真是一桩奇事。   乐之扬顾望四周,只剩他和落羽生没试,正要上前,落羽生拍了拍他的小臂,轻声说道:“我先来!”顿了一下,又说,“你用心看,用心听,我所说所为,半点儿不要遗漏。”   乐之扬不解其意,心中怪讶,可是自从听了《终成灰土之曲》,他对落羽生只有佩服,当下点了点头。   落羽生漫步出列,走到冲大师近前,慢慢弯下腰,拈起一枚琵琶碎片,审视一下说道:“大和尚,你的音乐不怎么样,武功也还差得远。”   冲大师脸色微微一变,笑道:“老先生何出此言?”   落羽生瞥他一眼,冷冷说道:“大金刚神力是无相之法,能大能小、能短能长、可有可无、可收可放,以无相入有相,以有相为诸相,故能坚牢器物,舍短就长,以小为大,化腐朽为神奇。以无观有,万物尽有,以无观我,本无一物,你不通无相之道,妄用无相之法,未入无我之境,妄图驾驭万物,一叶障目,不见本来,殊不知,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,乐道即是天道,天道守恒,又尤其是狂风骤雨可以遮蔽?”      第三十七章 才论当下      这一番话至深至奥,众人听得一头雾水,唯有冲大师双眉连挑,目透惊讶,老者所说,大多都是“大金刚神力”的精要,只是其中的境界,冲大师修持多年也未能至臻。可他貌似恭谦,本性狂傲,惊讶之后又大为不服,冷笑说:“足下妆模作样,竟是武学高手,你说贫僧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,好啊,不妨找个地方,贫僧讨教讨教。”   “我老了。”落羽生摇了摇头,“打打杀杀,毫无意趣,既是乐道大会,就比音乐好了。”   冲大师注视老者,但觉对方高深莫测,举手投足平平无奇,可是站在那儿,自有一种天然浑成的气势,俨然天地之初、混沌未开,世间万物尚未萌发,想要与之竞争,可也不知如何下手。   这种气势,冲大师习武以来闻所未闻,也不知是落羽生无意为之,还是有意显现,若是有意显现,当真深不可测。一刹那,冲大师心气一馁,生出几分敬畏,可这念头不过一闪,傲气迸发,冷笑道:“妙得很,贫僧也想看看,老先生如何奏完这一支曲子?”   落羽生点一点头,坐到一张古筝前,轻轻拨了两下,音声低沉悦耳。落羽生抬头看向宁王,说道:“殿下,有纸笔么?”   宁王大惑不解,迟疑一下,招呼身后太监:“拿纸笔来。”太监离去,须臾捧来纸笔墨砚,放在落羽生面前。   落羽生道:“转调之难,并未难在技艺,而是音律不对。”   “如何不对?”冲大师不知为何,大失冷静,处处都和落羽生针锋相对,“黄帝用‘三分损益法’制‘五度相生律’。《管子》有云:‘凡将起五音凡首,先主一而三之,四开以合九九,以是生黄钟小素之首,以成宫。三分而益之以一,为百有八,为徵。不无有三分而去其乘,适足,以是生商。有三分,而复于其所,以是成羽。有三分,去其乘,适足,以是成角。’由此法计算,宫调为八十一,商调七十二,角调六十四,徵调一百零八,羽调九十六,以此比例放之各均,便可随意转调,无往不利。”   落羽生看着冲大师,注目时许,摇头道:“大和尚,你记性不错,人却不够聪明。”   冲大师少有神童之名,生平以才智自诩,有生以来,从未有人说他“不够聪明”,一时恼羞成怒,心中邪火越烧越旺,烧红了脸皮,从两眼之间喷射出来,扯了扯嘴角,古怪笑道:“是么?我怎么不够聪明。”   落羽生道:“倘若随意转调、无往不利,你又为何倾尽内力,弹碎了琵琶?”   “这个么?”冲大师皱一皱眉,“小僧技艺不精,无话可说。”   “不对。”落羽生摇头,“不是技艺不精,而是术数不精。”   “术数?”冲大师一愣,“音乐是音乐,术数是术数,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?”   “关系大了。”落羽生道,“三分损益法算出“五度相生律”,各调不均,都有偏差,这里一丝,那里一毫,各均的偏差叠加起来,共有一分二厘一毫二丝(按:0.1212,中国古代没有小数点,小数以寸分厘毫等长度单位代替),放在别处,这点儿偏差算不了什么,放在音律之中,则成了转调的莫大难题,好比这一段,若以‘五度相生律’弹出……”从乐谱取了一段,随手按“五度相生律”弹出,果然走音窜板、咿呀难听。   乐之扬听到这儿,恍然有悟,感觉困扰义父的千古难题有了眉目,一时喜上眉梢,禁不住连连搓手。   冲大师微微皱眉,极力寻找反驳之法,可惜术数非他所长,搜肠刮肚也无话可说。忽听落羽生说道:“杨姑娘,你弹的时候,没用‘五度相生律’吧。”   朱微面孔微红,轻声说:“是啊,我弹奏的时候,随手变化了一些儿。”   “不对!”落羽生轻轻摇头,“小姑娘不老实。”   “我,我……”朱微面孔更红,“我怎么不老实啦?”   “你技艺至臻化境,繁花乱锦,随手生春,年纪虽小,却是老朽生平仅见的乐道奇才。”落羽生说到这儿,有意无意地扫了冲大师一眼,大和尚眼角上挑,流露嘲弄神气,分明对于落羽生的断语不大服气。   落羽生嘿了一声,接着说道:“技艺精绝只是其一,非但如此,你还精通历代音律,远非寻常乐师可比。”   朱微轻叫一声,盯着落羽生心中诧异:“好厉害,这你也听出来了?”   落羽生眼也不抬,自顾自说道:“前半段,你用了汉代京房的‘新律’,八均分为五十三律,比起‘五度相生律’精准少许,可是音符太多,记住不易,料想你也不常用它,故而未能变化自如,所以前半段流于生硬,尽善有之,尽美未必。”   朱微不胜佩服,由衷道:“先生料事如神,我着实用了京房‘新律’,习练未精,让您见笑了。”   “见笑什么?”落羽生冷冷道,“反正练熟了也没用。”   这两句话不近人情,众人都觉义愤,朱微却是连连点头,叹道:“先生说的对,练熟了也没用,只用‘京房新律’弹不完这一支曲子。”   落羽生看了少女一眼,意似嘉许,点头道:“京房是易学上的大行家,迷信易理,非要让音律之法匹配先天易数,一如《周易》六十四卦循环始终。如此生搬硬套,牛头不对马嘴,所创‘新律’不但未能循环,各均偏差也没消失,顶多不过缩小少许。你也想必明白这个道理,故而下半段用了何承天的‘承天律’,何承天是晋代的大算家,术数之妙,独步一时,他将‘五度相生律’的偏差‘一分二厘一毫二丝’分摊到十二律之中,貌似公正平均,其实坏了音律,徵、羽二律尤其错乱,你虽百计补救,仍是无力回天,最后断弦的地方,正是徵、羽二律之间的变徵。”   朱微连连点头,脸上尽是钦佩之色,冲大师暗暗气恼,眼珠一转,扬声笑道:“京房、何承天都是名震古今的大算家,听老先生的口气,似乎比他们还要厉害。”   “不敢。”落羽生淡淡说道,“京、何二人都是一时奇才,只不过他们都想差了,舍简就繁,越算越乱。”   冲大师冷笑道:“足下有更简单的法子?”   落羽生淡淡说道:“上均音高为下均二倍,既如此,只需将这‘二倍’开方十二次即可。”   冲大师才艺精博,略通术数,闻言变了脸色,连连摇头:“先生说笑么?据和尚所知,开方已是极难,别说开方十二次,三次、四次,自古算家会解也没有几个。”   “说难也不难。”落羽生援起毛笔,信手在纸上写写画画,“数十年前,前代算家已然发明‘招差术’,据此开方,无往不利。”   他笔走龙蛇,在纸上写下各种奇怪符号,横竖不一,怪如蝌蚪,其他人一边瞧着,一个字也不认得,落羽生煞有介事,须臾写满一纸,拿起来轻轻吹干墨汁,悠然说道:“结果是一寸五厘九毫四丝六忽三微(按:今之1.059463)。”   他放下纸笔,回头望去,众人傻呆呆望着自己,无不神情茫然。落羽生叹一口气,似乎有些落寞,沉默一下,徐徐说道:“如何算出,各位不必多想,但有这一数字,以黄钟为一,迭代相乘,便可将一均平分为十二音,各均之间,便能转换自如。”   (按:落羽生所说音律即是后来的“十二平均律”。这儿只是小说戏言,事实上,一百八十六年后,“十二平均律”才由朱元璋的后代朱载堉发明,这是音乐史上划时代的发明,领先欧洲五十二年,其中的1.059463就是“十二平均律”最重要的参数,明朝数学衰微,朱载堉并非如落羽生一样运用纯数学,而是用珠算开方得出这一参数。“十二平均律”还是制造现代钢琴的理论基础,德国乐圣巴赫的《谐和音律曲集》就是根据“十二平均律”写成。“十二平均律”精准有余,实践性不强,弹奏巴赫的这一曲集,对于任何钢琴家都是考验。)   这一番话玄奥离奇,超乎常人想象。众人意似不信,乐之扬、朱微以外,各各流露出嘲讽神气,冲大师笑道:“先生说得天花乱坠,贫僧很是佩服,不过纸上谈兵人人都会,先生真有本事,弹完这一曲才能服众。”   落羽生审视冲大师,半晌露出笑意:“好和尚,不见佛祖不死心!”扬了扬手,向宁王道,“有净水么?”      第三十八章 鬼神之诡      “净水?”宁王一愣,“干什么?”   落羽生淡淡说道:“取一盆来,我有用处。”他言辞倨傲,换了别人,宁王只当故弄玄虚,一定大大生气,但这话儿从落羽生口里说出,宁王却觉理所当然、无法抗拒,回头使个眼色,令太监取来一盆净水。   落羽生挥了挥手,示意将水放在一旁,跟着五指挥洒,弹起古筝。与冲大师不同,落羽生弹得极慢,一挥一送,清楚分明,如何按、如何挑、如何抹、如何扫,按在何处,拂在哪儿,沉着精准,仿佛尺子量过以后方才下手。更可怪的是,他出手小心,神情却很超然,两眼古井不波,仿佛弹奏之事压根儿与他无关。   见这情形,乐师们都感疑惑,此前只有两人勉强弹完此曲,朱微悠扬,冲大师激昂,到了落羽生这儿,却是平平淡淡,有如身边净水,既无大起,也无大落,可是音符纷纷从他指下飞出,一声不乱,一字不差,他人转调如攀云峰、如探深谷,不是天堑,就是畏途,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如意,到了他这儿,却如大道坦途,行来毫不费力。   太和殿里静得出奇,上至宁王,下至太监,无不心神恍惚、如梦如幻,宁王劳心费力地制成乐谱,本以为繁难无比,谁知到了此人手里竟是如此容易,震撼之余,大感失落,胸中空荡荡一无所依;太监们则想起少年之时,身未残疾,天真未去,牧牛放羊,自然而然又平淡无趣;乐师们的念头更是各人各异:于东海拾贝,看西山流云,当小巷买花,在林下听泉。   朱微仿佛坐在青石阶上,望着苔痕浸阶、弱草幽绿,苔上草间,几只蚂蚁来来去去,四周空气洁净,清新怡人;冲大师却想到第一次见到师父,渊头陀盘坐在一朵雪白的莲花上,微微带笑,注视游鱼吐出的气泡,看着浮萍聚散飘零。   乐之扬的感受最为奇特,身子俨然漂浮起来,鼻间传来一丝河水的腥气,一张女子的面孔如在眼前,模模糊糊,似在含泪抽泣。乐之扬想要看清女子模样,谁知稍一凝神,面孔变得一团混沌,雪白光亮,有如雨夜绽开的芍药,面孔越去越远,唯有漂浮摇荡的感觉挥之不去,琴声一扬,乐之扬恍然惊觉,适才的幻象令他惆怅迷惘,想起落羽生的叮嘱,忙又凝注目光,仔细观看老者弹筝。   落羽生弹完一遍,再弹一遍,众人明知他重复曲调,可也不忍让他停下,不知不觉,一抹水气从净水里升起,仿佛龙涎香烧,又似云烟初现,水气凝聚变幻,如蝶、如鹤、如龙、如鱼。“鱼儿”一变十、十变百,满殿游走,忽合忽分,越来越多,不知不觉,雾气布满大殿,人物若隐若现,如在深山幽谷,四周茫茫一片,只有古筝冷冷鸣响,不悲不喜,不缺不乱,众人仿佛陷入梦魇之间,明知事情古怪,可又无法动弹。   铮,古筝划然停止,又过片刻,一阵风来,云烟散尽,四方清明,古筝上的弦丝悠然晃动,落羽生却是无影无踪,瓷盆空空如也,其中的净水涓滴不剩。   “啊!”一个太监惊叫起来,声音尖细如针,“有鬼,有鬼……”   宁王也醒悟过来,骇然四顾,在场众人个个脸色煞白,落羽生不在人群之中,仿佛随风而逝,又如云烟散去。朱微见他惊骇模样,忍不住叫道:“哥哥……”话一出口,顿觉失言,仓皇四顾,却见众人傻呆呆望着古筝空盆,似乎无人听到她的叫喊。   “殿下……”一个太监抖索索上前,“这个,这个……”宁王机灵一下,厉声叫道:“搜索四周,把他找出来……”因为恐惧,他嗓音变窄,尖细凄厉,比起太监不遑多让。   太监立马传令下去,禁军立马包围四周,仔细搜寻。宁王颓然坐下,面色惨白,两眼涣然失神,直勾勾盯着殿门,他的口中念念有词,乐之扬听得分明:“见鬼了,怎么办?见鬼了,怎么办……”   太和殿四周本有禁军把守,可是士兵都称未见有人出入,宁王想破脑袋,也想不透落羽生如何消失,莫非这老头儿真是仙魔神怪,来而不知其来,往而不知其往,一支曲子的工夫就消弭在天地之间。   时候一久,众人稍稍安心,七嘴八舌,胡思乱想。蜀王朱椿也闻讯赶来,惊惊慌慌,东张西望一番,拉着宁王走到角落里小声议论。   宁王质问蜀王在何处找到落羽生这一号妖人,蜀王连声叫屈,述说孙尔汝死后,自己无人可用,焦急难耐之际,听见落羽生拉扯胡琴,琴声绝妙,打动蜀王,当下召见老者,试遍各种乐器,无不精妙奇绝。蜀王庆幸得遇高人、夺魁有望,谁知遇上如此怪事。   两大藩王惨然相对,宁王猜是狐仙作怪,蜀王不以为然,声称大明承运、皇气蔚然,狐仙小小妖物,神气微弱,岂敢踏入皇城半步,依他所见,定是海上仙翁,仰慕洪武盛德,特来献曲祝寿。   两人声音细微,却瞒不过乐之扬耳朵,他听得好笑,心想这些藩王平时尊性高傲、装腔作势,遇上些许怪事,捕风捉影,疑神疑鬼,竟与市井小民没什么两样。   乐之扬一向不信鬼神,大活人凭空消失却是亲眼所见,无法以常理解释。他思来想去,不得其解,回眼看去,朱微望着古筝出神,冲大师则双眼微闭,俨然参禅入定,当下低声问道:“大和尚,你怎么看?”冲大师斜眼一瞥,冷冷道:“看什么?”   乐之扬见他装模作样,心中暗骂,说道:“当然是老头儿消失的事。”   冲大师微微一笑,说道:“小僧信奉佛祖,鬼神之事,一概不知。”   乐之扬怒目相向,冲大师却若无其事。乐之扬暗生迷惑,猜想冲大师或许知道来龙去脉,只是不愿说出。不知为何,尽管落羽生凭空消失,乐之扬心底里仍然感觉他不是神怪、而是人类,只是其中原由,他又说不上来。   忽而禁军来报,搜遍四周,一无所获,二王相对默然,宁王咳嗽一声,说道:“如今之计,只有清宫,可是父皇大寿,受了如此惊扰,岂不大大的败兴么?”   蜀王默默点头,正觉一筹莫展,一个老太监匆匆进殿,清了清嗓子,尖声说道:“传圣上口谕。”   众人纷纷跪下,乐、冲二人出家之人,各以佛道之礼应对。只听老太监说道:“圣上有旨,非常之日,必有非常之事,朕抚临万方,神仙鬼神一视同仁,不论何方神怪,来者不拒,去者不送,任其自便了事。乐道大会照常进行,不必中断,朕敬天畏人,听天由命,至于怪神乱力,圣人不语,朕也不放在眼里。”   听了这话,众人诧异之余,均感如释重负,乐之扬寻思:“朱元璋开国雄主,胸襟气量果然不同凡响,相比之下,他的这些儿子可差远了。”   宁王起身,神色稍缓,转身说道:“还有谁没试过?”乐之扬笑道:“还有小道。”宁、蜀二王对视一眼,宁王道:“好,仙长请!”   乐之扬沉吟一下,坐到古筝之前,轻抚长弦,嗡然有声。他闭上双眼,落羽生一字一句,一挥一送,全都从脑海里浮现出来,当下有样学样地弹奏起来。   朱元璋设立八股,禁绝算科,当时之人早已不知算学为何物,乐之扬自也不能免俗。落羽生所说的“新律”他虽然不能完全领会,可是记忆绝佳、悟性了得,结合生平所学,仔细一想,大有所悟。落羽生鼓筝时有意放慢手法,不无现炒热卖、让他用心观摩的意思,因为先前有言,落羽生何处定弦,何处勾挑抚按,乐之扬虽未记全,也记了个八八九九,兼之天分过人、耳力通玄,纵有少许遗漏,也以灵感补足,因此一路弹奏下来,顺水顺风,得心应手,以往难如登天的转调,竟也轻轻松松,容易无比。   乐之扬仿佛一个婴孩,昼夜间忽然长大,以往拎不动、拿不起的东西,全都变得轻如鸿毛,这感受奇妙之极,他弹得入迷,浑然忘我,弹得越多,对于落氏“新律”领悟越深。落羽生数理精严,先设音律,再转调子,乐之扬修炼灵飞经,听音辨率,直觉为先,由一次次转调中反推新律。他大有所得,满心喜乐,眼中只有古筝,心中唯有音律,不知不觉弹完一曲,意犹未尽,但觉四周沉寂,抬眼望去,众人傻呆呆盯着他,神气都很奇特。   忽见朱微手按心口,长舒了一口气,脸上紧张松弛下来,乐之扬莫名其妙,悠然站起,冲大师忽地合十笑道:“善哉善哉,贫僧还以为仙长也要消失了呢。”      第三十九章 晋王献礼      乐之扬一呆,恍然明白朱微的举动,敢情众人见他鼓筝的手法音律和落羽生一般无二,唯恐他也如老者一样忽然消失。   宁王定一定神,皱眉道:“道灵仙长,你何时学会了落羽生的‘新律’?”   “刚刚不久。“乐之扬笑了笑,“照葫芦画瓢,让殿下见笑了。”   宁、蜀二王对视一眼,均是不信,可是乐之扬出自东宫,代表太孙,不能进入决赛,朱元璋一定大大扫兴。乐之扬纵然考不过关,宁王也要设法帮衬一二,更别说他顺利弹完此曲,宁王虽觉蹊跷,也不敢深究,当下笑道:“仙长学得真快,只不过太取巧了一些儿。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小道一向愚笨,若不投机取巧,哪儿还有胜算。”二王呵呵直笑。   这一来,唯有三人弹完曲谱,落羽生消失,只剩乐之扬和冲大师二人,其他七人中,又只有朱微弹到末尾、功败垂成,故而乐、冲、朱位列三甲,进入最后一关“钧天”。   是时天色不早,红日坠西,天边隐隐泛起霞光,宁、蜀二王在前,乐之扬三人在后,数十名太监雁行尾随,进入宫城,七拐八折,到了一座偏殿,浓荫如盖,池沼融融,池中白鹤翩然、鸳鸯相戏,池边数畦寒菊,花期正好,芬芳四溢。   偏殿前一片空地,坐得满满当当,朱元璋居中盘踞,斜倚龙床,神气阴沉,殊无寿诞喜悦,仿佛陷入沉思,身边几个妃子、公主为他端水斟茶、剥橘分柑,均是欲近还远,战战兢兢。其中乐之扬只认得含山、宁国二人,含山公主秀色怡人,举止妖娆,鲜丽的朝服间露出一段雪白颈项,见到乐之扬,她双目一亮,小嘴上翘,仿佛颇有不屑,可是眼底深处,一股热辣辣、活泼泼的光彩喷薄而出,流转不定。   燕王以外,诸王全都到会,齐王苏醒以后,也强自撑着来贺,只是眉眼歪斜,委顿不堪。桌案上水陆珍馐、应有尽有,数百名宫女太监如蜂如蝶,斟茶添酒,穿梭来去。最惊人的还是环绕四周的寿礼,随意堆放,累积有如小丘,但见珍珠如卵、祖绿如盘,鸽血滴红,猫眼泛蓝,巨象牙如弦月,灵犀角似春山,参有千岁之形,玉有万载之润,剑上龟鳞片片绿,杯中月光夜夜明。   冷玄呆在一旁,寂然伫立,如木如石,冲大师到达时,他双眼倏地一抬,两道冷电扫过大和尚的面庞,似惊似怒,闪烁即没,依旧低头垂目,恢复枯槁神气。   乐之扬看在眼里,满心诧异,再看冲大师,昂首阔步地走过冷玄身边,似与老太监毫无干练。两人本是旧识,而今形同陌路,乐之扬想破脑袋,也猜不出其中的奥妙,思来想去,生出一个可怕念头:“莫非老阉鸡糊弄朱元璋,并非真心投诚,仍是元人留在中原的奸细。”回想以前种种,又觉冷玄性子阴狠不假,对朱元璋的忠心却出于至诚。   苦思未已,忽听有人笑道:“好啊,道灵,我没看错人,你果然不负众望。”乐之扬回头看去,朱允炆笑吟吟走上来,握住他手,轻轻晃了一晃,低声道,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你若胜了这场,我大大的赏你。”瞥视冲大师与朱微,皱了皱眉,默默退走。   朱元璋闻声抬头,扫视三人,目光停在朱微脸上,眼角皱纹舒展,透出一丝暖意,徐徐说道:“微儿和道灵都胜了么?很好,这样才有意思。”目光一转,“宁国,朕举荐给的乐师如何?”宁国公主笑道:“父皇慧眼龙睛,料事如神,十三妹的音乐天上无双,地上无对,真让女儿占了好大的便宜。”   听到这儿,乐之扬才知道朱微是朱元璋钦点给宁国公主的乐师,心头一阵暖热,忍不住回头看向朱微,她女扮男装,尤显得丰姿俊雅,乐之扬越看越爱,心想:“只要她欢喜,最后一轮比试,我输给她好了!”又看太孙一眼,后者目光殷切,颇有鼓励之意,乐之扬暗自好笑,寻思:“我要输了,他一定气得半死,朱元璋派了女儿参赛,一定也想女儿胜出,我若输给朱微,他也许不会生气,太孙顾忌的只是诸王,朱微是宁国公主的乐师,又是诸王的胞妹,即便胜了,诸王也不会为此看轻太孙……”越想越觉有理,收起争雄念头,一心要助朱微夺魁忽见宁王说道:“父皇,下面如何,还请父皇示下。”朱元璋沉吟一下,说道:“音乐无非一个‘听’字,不拘何种乐器、何种曲目,谁的好听,就算谁赢!”语气寡淡,心不在焉。   宁王行了一礼,回头说道:“听到了么?谁先来?”   乐之扬正要应声,朱微抢先说:“我来。”见她急切模样,宁王失笑道:“你用什么乐器。”朱微道:“古琴。”   “什么曲目?”宁王又问。   朱微答道:“潇湘水云。”   乐之扬暗暗叫“妙”,朱微的古琴技艺出神入化,《潇湘水云》又是她最喜欢、最擅长的曲目,以绝技奏名曲,必能压倒群伦、颠倒众生,那时自己乖乖认输,也是理所当然。至于冲大师,琵琶与羯鼓造诣不俗,可是比起朱微的古琴,境界上仍是颇有不如。   太监取来“飞瀑连珠”,朱微接过放好,坐下演奏起来。一如乐之扬所料,声声精妙,气象纷纭,千古江山、云烟变幻,尽在少女十指之间。朱元璋闭眼聆听,应和节奏频频点头,其他诸王公主,纵然不通音乐,也不由沉浸其中,随那琴声心潮起伏。   弹到得意之处,朱微人琴合一、心与弦通,胸中想象付诸指尖,琴声中的意境陡然开阔,万顷烟波,浩瀚无垠,寥廓潇湘有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,淼淼澄波,影涵万象,不止众人息声,四周鸟不鸣、风不动、鱼不浮、水不流,万籁俱寂,天地间仿佛只有琴声。   琴声开阔之极,大无可大,终又慢慢收敛,仿佛水流云散,最后归于寂静。朱微呆呆坐了一会儿,神魂儿才从古琴里回到身上,长吁一口气,盈盈站起,注目四周,人群里响起一片掌声,乐之扬鼓掌格外卖力。朱微忍不住看他一眼,乐之扬冲她一笑,少女俏脸绯红,仿佛霞映澄波,明丽不可方物。   掌声少歇,宁王向冲、乐二人笑道:“二位还要比么?”言辞颇为傲慢,朱微是他的胞妹,胳膊肘向内拐,宁王自然也盼着妹子获胜。   乐之扬正要认输,忽见朱允炆冲他微笑点头,乐之扬心想:“太孙待我不薄,‘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’,我若不战而降,似乎有些对不起他……”   正犹豫,忽听冲大师笑道:“这一曲《潇湘水云》涵盖万象,贫僧理应服输,不过既来之、则安之,贫僧不求高低胜负,但求献一献丑,凑一凑趣儿,叫这寿宴热热闹闹,成就陛下万寿洪福。”   朱元璋张开双眼,注目冲大师道:“和尚,你叫什么法号?”   “无号。”冲大师笑了笑,“家师赐名一个‘冲’字。”   朱元璋道:“朕也当过和尚,见佛是缘,你能到这儿,也是缘法。”冲大师道:“不敢当。”   朱元璋又道:“你这和尚有些富贵气,出家之前,可是官宦子弟?”   “陛下料事如神。”冲大师有意无意看向冷玄,老太监佝偻肩背,杵在哪儿无声无息。   “很好。”朱元璋点了点头,“大和尚,无论输赢,朕都重重赏你。”   “不敢。”冲大师合十微笑,“出家之人不求赏赐,但求沾一点儿陛下的福气。”   朱元璋听惯了奉承,任何谀辞颂歌在他听来都是陈词滥调,可是这些奉承话儿从冲大师口里说出,朱元璋却觉句句入耳,颇有几分高兴,手拈胡须道:“你是晋王的人么?演奏什么乐器?”   “不瞒陛下。”冲大师说道,“贫僧的乐器不在这里。”   朱元璋一愣,看向晋王。晋王慌忙起身,行礼道:“那乐器现在午门之外,得到父皇首肯,才能送进宫里。”   “好。”朱元璋看向一个老太监,“老陈,你去取。”   老太监应命,正要离开,冲大师笑道:“一个人不够,若要取来,须得八位年轻力壮的太监。”   朱元璋微感惊讶,问道:“什么乐器,恁地沉重?”晋王笑道:“容孩儿卖个关子,这一件乐器,也是孩儿送给父皇的寿礼。”   朱元璋略略颔首。宁王叫了六个太监,跟着晋王的两位随从出宫。过了半晌,八人吭哧吭哧,抬来一个巨大物件,一丈见方、两人多高,大体分为上下两部,下方是一个方形木柜,质地为金丝楠木,雕刻鸟兽花草,手艺精妙入微,上方竹管林立,均是异种紫竹,竹管上镶珠嵌玉,琳琅满目,管口用黄金制成莲花蓓蕾,花瓣上的纹理清晰可见。   方形木柜一侧,安放数排玉石按键,白玉、墨玉相互间杂,每一枚按键对应一根铜管,内含杏叶形状的精钢簧片,随着搬动嗡嗡作响。另有一口风箱,朱漆银画,描有百鸟朝凤图案,用一根软管与木柜相连。      第四十章 霓裳羽衣      在场之人贵为皇族,看厌了人间珍宝,早已见怪不怪,可是这一古怪乐器见所未见、闻所未闻,包括宁王以内,无不心生好奇,纷纷站立起来,上下左右地看个不停。   朱元璋也觉稀罕,略略直起身子,拈须问道:“老三,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?”   晋王笑道:“这是前朝乐器,名叫兴隆笙?”(按:管风琴的古代雏形)   “前朝?”朱元璋双眉一扬,“大元么?亡国之音,有什么好听的?”说着面露不悦。   “圣上有所不知。”冲大师笑吟吟说道,“此物并非元人所创,而是来自万里之外的西洋。西洋人崇拜耶氏大神,又因此物声音宏大,仿佛天神发声,故而也称‘神音’。后经波斯之手流入中国,一度风靡前朝宫廷,后来累经战乱,逐渐失传。小僧有幸,从一本前朝留下的残篇中发现此物,再托晋王之福,令其重现人间。”   朱元璋皱眉不语,晋王笑道:“孩儿听过这东西,确如和尚所说,大有过人之处。”   朱微嗜乐如命,闻言忙说:“父皇,您若不听,岂不辜负了三哥一番孝心?大元亡国,坏在昏君佞臣,跟乐器又有什么相干?”   朱元璋看她一眼,冷冷道:“我懂你的心思,不就想听个新鲜儿么?”朱微被他说中心思,面皮微红,低头不语。朱元璋见她失望,心生不忍,叹道:“罢了,如你所愿,听一听也无妨。”   朱微大喜过望,抬起头来,双颊梨涡浅现,笑容分外动人。   晋王使个眼色,冲大师走到兴隆笙前,还未动作,忽听有人说道:“且慢。”   冲大师回头一瞧,冷玄慢悠悠走上前来,咳嗽一声,说道:“奏乐之先,容我检视一二。”   晋王皱眉道:“检视什么?”   冷玄道:“这东西体格老大,或许藏有暗箭毒刺、劲弩机关……”   “放肆!”晋王胖圆的面孔涨红发紫,“你敢说我对父皇不利?”   冷玄沉默不答,回头看向朱元璋。   朱元璋低头喝一口茶,叹道:“老狗真会败兴,也罢,你就检视一下。”   老狗二字本是贬义,但从朱元璋口中说出,大有褒奖冷玄忠心的意思。冷玄会意,向老皇帝欠了欠身,徐徐走向兴隆笙。晋王愣了一下,急道:“父皇,这个……”   朱元璋摆一摆手,说道:“这和尚来历不明,天知道是好是歹,倘若暗藏机关,杀机窃发,那时候可就来不及了。小心驶得万年船,冷玄的做法没有错。”   晋王欲言又止,叹一口气,默然退下。冲大师伫立在方柜之旁,笑嘻嘻瞧着冷玄打开柜门,取下铜管,从内到外都不漏过。   过了半晌,冷玄检视完毕、一无所获,脸上闪过几分迷惑,沉吟一下,冲朱元璋微微摇头。朱元璋冷笑道:“你满意了么?”   “满意、满意。”冷玄干笑两声,声如枭鸱,转向晋王说道,“三殿下,小仆若有得罪,还请大人大量,原宥则个。”   “无妨。”晋王笑道,“公公一心效忠父皇,小王感激还来不及呢。”   冲大师走到兴隆笙前,整饰冷玄弄乱的铜管和玉石按键。宁王一边问道:“大师演奏什么曲目?”   “霓裳羽衣曲。”冲大师随口回答。   宁王愣了一下,皱眉道:“《霓裳羽衣》是唐代大曲,须得多人合奏。我看史书记载,演奏这一曲目,需要二十多种乐器,你一人之力,怎么奏得出来?”   冲大师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这兴隆笙以一当百,只用一样乐器,却能发挥出一百种乐器的妙处。”   宁王意似不信,想了想,笑道:“好,本王定要开开眼界。”   冲大师扬起脸来,看了看天,夕阳西下,云如火烧,不知不觉,“乐道大会”已经比了整整一日。他复又低头,风箱挪到脚下,右脚一踩一抬,双手同时落下,一瞬间按下数枚按键,一串声音从木柜深处发出,高昂宏劲,空灵悠远,如梵唱、似神谕,仿佛西天雷音,又似万里长风从九霄之上奔驰而过。   众人都被这响声镇住,朱元璋也直起身来,老眼一扫浑浊,直勾勾望着兴隆笙,流露出一丝惊讶。   不待众人缓过神来,冲大师脚踏手落,演奏起《霓裳羽衣曲》,此曲原非中原曲目,出自天竺,又名《婆罗门舞》,后经唐明皇用太常刻石之法变更整理,故而有中国之名、无中国之实,飘逸奔放,大有胡风。兴隆笙西洋乐器,演奏天竺之曲,当真再也合适不过。   冲大师十指如飞,在百余枚按键上纵横驰骋,“兴隆笙”音域极广,纵跨八均,横行八极,高音之中暗藏低音,低音之内又奇峰崛起,一声之中夹杂数种异声,好比钟声里夹带鼓声,鼓声中夹带琴箫声之中又有琴声,琴声缭乱,又有琵琶、古筝相伴。繁音汇集,可又层次分明,真如冲大师所说,一种声音,竟有上百种妙处。   《霓裳羽衣曲》出自天竺,多有飞旋婉转、反复始终的调子,杨贵妃常借此曲大舞胡旋。遥想当年,绝代佳人肩带七宝璎珞、身披五色羽衣,千旋万转,终日不绝,天为之昏,地为之乱,日月因之失色,一阵名曲狂舞,耗尽了大唐盛世的元气。   到了冲大师指下,经由数百根铜管竹管,曲调旋转之妙发挥得淋漓尽致,每一个低音都在盘旋,有如无数个细小的漩涡,相互纠缠汇合,由小变大,由低变高,伴随音调升高,小漩涡变中漩涡,中漩涡变大漩涡,大漩涡环环相套,可又各行其是,势如辐辏绕轮、星辰循环,以冲大师为中心,分而不散,聚而不乱,整支曲调化为一个巨大的漩涡,众人置身其间,心神随之旋转,端端无法自已。      第四十一章 周天灵飞      呜,兴隆笙发出一声巨响,仿佛龙神骑着海兽从漩涡里升起,手持巨大海螺,冲天吹响号角,身边鱼龙吟啸,精怪夜号,波涛此起彼落,发出微妙和声。   这声音响了半盏茶的光景,方才慢慢消散,回音从远处传回,偌大的紫禁城也为之震动。   冲大师大袖一挥,飘然站起,双颊白里透红,仿佛朝霞映日,眸子清如寒潭,亮如两粒晨星,嘴角上翘,似笑非笑,双唇娇红如花,嫣然欲滴。   众人望着他,心中均有奇特之感,此人非男非女、非仙非俗,男子看他,胜似佳人好女,女子见他,远过潘安宋玉,出家人以之为妖,尘世人视之如神,天地造化集于一身,无论男女老少,都想与他亲近。   朱元璋长吐一口气,苍老枯黄的面孔涌起一抹血色,他目光转动,看向朱微。   朱微略一沉默,盈盈站起,轻声说道:“我输了!”此话一出,寂静一团,少许人略略点头,含山公主更是喜上眉梢,大家都只一个念头:冲大师人才无双,胜过朱微理所当然。藩王们直勾勾盯着和尚,油然生出龙阳之好,一干公主妃子更是芳心可可、春情萌动,眉梢眼角流露迷醉神气。   朱元璋年纪老迈,目光依然锐利,众人的心思他一望便知,禁不住冷哼一声,露出愠怒之意,一挥袖,向乐之扬喝道:“还要比么?”心中却想,乐之扬一旦认输,立马结束寿宴,这和尚太过邪门儿,他再呆时许,没准儿皇族里要出丑事。此人断不可留,今日事了,须得想个法儿将他除掉才好。   正寻思,忽见乐之扬左右瞧瞧,笑了笑,徐徐欠身说道:“不敢不比。”   朱元璋大感意外,手拈胡须,皱眉不语,依他所想,“乐道大会”乱七八糟,越早结束越好。再说冲大师占了乐器便宜,朱微尚且败北乐之扬更加无望,按规矩,乐之扬是复试胜者,他不认输,殿试的胜负就未分出。   老皇帝犹豫不定,忽听宁王问道:“仙长奏什么乐器?”乐之扬想了想,说道:“初试用了几种乐器?”   宁王一愣,说道:“自然是五种。”   “好。”乐之扬笑道,“全都拿来。”   “仙长不知道么?”宁王深感诧异,“大会规矩,只能独奏,不能合奏。”   乐之扬道:“谁说合奏,当然是独奏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宁王越发惊讶,“莫非你一人演奏五种乐器?”   乐之扬笑道:“不行么?”宁王瞪了他片刻,挥一挥手,太监取来五样乐器,摆放在乐之扬面前。   乐之扬左瞧瞧,右看看,东一推,西一拉,古琴放在东南,编钟放在西北,羯鼓撂在琴桌边的几案上,琵琶斜抱在怀,箫管只手拿定,凑近口边,细细吹了两声,曲调委婉悦耳。   众人都觉奇怪,宁王看得皱眉,耐着性子又问:“仙长演奏何种曲目?”   “周天灵飞曲。”乐之扬随口回答。   “周天灵飞曲?”宁王愣了一下,“没听说过。”转眼环视,朱微也是神情迷惑,冲大师似笑非笑,冷玄却是白眉扬起,目光锐箭一般射在乐之扬脸上。   老太监神气古怪,宁王又添一份疑惑。乐之扬却不理会,悠然坐下,左手按住箫孔,纵情吹奏起来,箫声飞扬,势如白鹤冲天。众人精神一振,待要细听,一连串琵琶声零珠碎玉似的响了起来。   众人均感奇怪,乐之扬只剩一手,如何弹奏琵琶,仔细再瞧,均是啧啧称奇。乐之扬右手挥舞,幻如流光,虽只一手,比起双手弹奏还要灵巧,非但如此,洞箫的尾端也俨然化为手指,定弦拨弄,往来如箭,横扫纵挑,无所不为。   这么右弹琵琶、左吹洞箫,左右逢源,丝竹间杂,两种音声相应相和、浑然天成。  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神技,耳听目视,无不骇然,只有冲大师与乐之扬交过手,见识过“琵琶手”和“洞箫指”的厉害,看出乐之扬演奏之时,暗劲透指而出,忽集忽分,隔空扫弦,凌虚按孔,纵是无形之气,胜过有形血肉,就好比食指按弦,小指勾动之间,发出的指力挑起下方丝弦。常人只见他单手演奏,可在行家眼里,算上的内劲指力,比起双手犹有胜之。   只是如此,冲大师自忖也能办到,可是洞箫、琵琶技法不同、音律大异,想要配合无间,必须一心数用,如要再进一层,奏出绝妙和声,更需极高天分,从心所欲,随机生变,以绝妙才情化为熔炉,才能将两种质地各异的音声融为一体。   冲大师的武功高过乐之扬,乐道上的天分却有所不及,故而思量再三,自觉无法如乐之扬一般演奏,气闷之余,油然生出些许敬佩。   音声越出越奇,繁音异律层出不穷,似灵非灵,云空不空,行云流水,变化如龙,繁密处针插不入,旷达处苍天可容。纵如朱微、宁王,听遍古今乐曲,也觉双耳如洗,心胸为之一空,俨然浮云扫尽、长空一碧,身随乐动,跃跃欲起。   正入神,忽见乐之扬挺然站起,势如风吹劲草,抖擞转身,右腿扫过一排编钟,发出一串清越鸣声,跟着脚尖下沉,嗖地挑起羯鼓。羯鼓凌空翻滚,落在他的膝盖上方。乐之扬右手琵琶不停,左手箫管雨点也似击打鼓面,咚咚咚鼓声繁密,自然而然嵌入韵律。   敲打十余下,乐之扬随手一挑,羯鼓绕身飞舞,双脚连番迭起,不时踢打编钟。跟着箫管一转,腾出一只左手,风扫残云般拂扫古琴,琴声悠扬自在,仿佛水流云飞一般。   这一串变化说来繁杂,实则快得离奇,乐之扬身法转快,往来奔走,远远看去,似有三五个人影同时晃动,说也奇怪,他身法越快,音声却更见舒缓,五种乐器时而交替、时而和鸣,韵律洒脱,音声淳美,若非亲眼所见,众人一定认为是数位大乐师心有灵犀、齐力合奏。   乐之扬创出六种武功以来,第一次用来合奏乐器,起初稍嫌生疏、顾此失彼,渐渐运用纯熟,随机生发,到了后来,“小琵琶手”用来弹琴,“洞箫指”使来敲鼓,如何方便,如何使用,心到手到,东西兼顾,忽而反弹琵琶,忽而倒踢金钟。吹箫鼓琴,只在俯仰之间;击鼓扫弦,不过举手之劳。一举一动,无不暗合《灵曲》;所用武功,尽都纳入《灵舞》。   这么时时合拍、处处应节,《灵飞经》里的经文一句句一行行,电光石火一般从乐之扬眼前闪过,心与意合,灵与神通,渐至于随心所欲、浑然忘我,眼前只有乐器,耳边只有乐曲,手口所及,无非丝竹,四体所达,无非钟鼓。举手抬足,融入“止戈五律”,人与乐器浑然合一,有如耳目手足之延伸,加上落羽生“新律”助阵,转调和鸣轻松容易,数种音高同时并起,一波三折,曲折往复,空灵飘逸之外,更添宏大意境,势如鲲鹏巨鸟,击水三千里,扶摇上九天,众人身心震动,各各生出一股战栗。   乐曲旋绕,斜阳落尽,一阵凉风吹过,晴空下潇潇洒洒地飞起细雨,是时薄暮初至、岚霭未生,明霞映照之下,千万雨丝晶莹发亮,仿佛一片灵光普照人间。   雨落烟起,衣帽微湿,论理本应该散会,可是上至皇帝,下至太监,竟无一人出声打断。   当,钟声才歇,咚的又是一声鼓响,钟鼓声还在回荡,乐之扬旋身站定,双手下垂,脸上笑意不退,琴、箫、钟、鼓却已各归其位,静静摆放一隅,俨然从未动过。更奇的是,那雨说来就来、说去就去,乐曲消散之际,雨也无声停止,仿佛老天爷聆听此曲,忘了关闭云门,灵雨霏霏,泄露天机。   扑啦啦,屋脊上不知何时歇了一排鸟儿,没了音乐可听,纷纷盘旋飞走,池塘里传来微不可闻的吐泡声,几只鱼儿翻身下沉,摇动枯荷败叶,发出窸窣响声,这一切夹杂在钟鼓余韵之中,说不出的和谐应景。众人无不感觉,乐之扬这一曲,到了此时此刻才算了结。   “好!”沉寂片刻,朱元璋终于开口,目光转向宁王,眼角皱纹舒展开来,“十七,你看这一曲怎么样?”   “此曲只有天上有,人间那得几回闻?”宁王微微叹息,欲要站起身来,不料身子发软,仿佛浸在温热水里,懒懒地提不起半分气力。他心觉奇怪,挣扎一下,身子仍是不动。   宁王莫名其妙,定一定神,环视四周,发现一干公主王孙全都瘫坐不起,太监、宫女也是摇摇欲坠,扑通、扑通,接二连三有人摔倒。   宁王更觉糊涂,可又不知发生何事,茫然间,哗啦啦一阵响,乐之扬踉跄摔倒,撞翻了身边乐器,琴碎鼓破,满地狼藉。乐之扬扶着编钟木架,想要挣扎站起,可是手上一滑,木架向内倒下,将他压在下面,编钟砸在额角,登时鲜血淋漓。      第四十二章 逼宫弑亲      “啊!”朱微失声惊叫,“乐、乐……怎么回事?我、我的腿……”   宁王应声望去,朱微双手按桌,神情惶急,盯着编钟架子,眼里似要流下泪来。宁王瞧着妹子,心头恍恍惚惚,只疑身在梦里,想要抬手掐肉,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。   朱元璋病魔缠身,本就身软无力,到了此时,反而不觉有异。他生平见事极快,纵然老弱多病,心思依然锐敏,一瞧四周,登时明白几分,“嘿”了一声,举目扫去,人群瘫倒一片,冲大师白衣卓立,格外惹眼。两人目光交接,冲大师微微一笑,眼里大有嘲弄神气。   朱元璋白眉紧锁,抬眼望天,忽地咳嗽一声,说道:“是你么?”嗓音一顿,变得苦涩起来,“老三!”   晋王挺身端坐,悠然拿起酒壶,簌簌簌倒满一杯。他身后站立两个太监,都是晋王府带来的心腹。   晋王不动声色,喝完杯中之酒,手扶桌案站起身来,笑嘻嘻拱手说道:“父皇见谅,孩儿得罪了。”   “好小子。”朱元璋盯着晋王,目光甚是沉痛,“朕一生破敌无算,不想死到临头,栽在亲生儿子手上。”   “惭愧,惭愧。”晋王笑容不改,殊无愧色,“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!”   朱元璋冷哼一声,又向冲大师说道:“和尚,你使了什么手脚?”冲大师笑了笑,目光扫向“兴隆笙”。   朱元璋眉头紧皱,回看冷玄。后者盘膝坐下,双眼紧闭,脸色苍白如死,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。老皇帝心往下沉,脸上不动声色,慢慢说道:“冷玄检视过这东西,并未发现任何异样。”   冲大师呵呵一笑,忽地伸出右脚,对准风囊猛地踩下。啪,风囊四分五裂,喷出若干细白粉末。   朱元璋恍然大悟。原来风囊中暗藏毒粉,冲大师弹奏之时,大力踩踏风囊,流风所过,毒粉顺着软管进入木柜,再由紫竹管向上喷出,粉末随风飘荡,悄然弥漫四周。众人为音乐所迷,压根儿没有留意,直到毒发方才知觉。冷玄检视“兴隆笙”,木柜、竹管均未放过,唯独遗漏了这个风囊,也难怪,风囊下毒的法儿妙想天开,冷玄如论如何也想象不到。   朱元璋暗恨冷玄失察,恶狠狠瞪了老太监一眼,后者一无所觉,只顾运气与迷药相抗。   “冷公公,何苦白费工夫?”冲大师笑了笑,扬声说道,“你听说过‘软金化玉散’么?”   冷玄应声一震,双目陡张,死死瞪着冲大师,眼珠轮转数下,忽又颓然闭上。   “大和尚。”晋王瞅了冲大师一眼,无不嗔怪之意,“你说这迷药一炷香生效,怎么足足过了两刻工夫?害我心里七上八下,几乎儿以为此事泡汤。”   冲大师笑道:“小僧设计之初,本当寿宴设在内殿,不料竟是露天,地势空旷,迷药四散,不易吸入体内。更可怪的是,大晴天下了一阵雨,又冲刷掉不少药粉,故而十停中吸入的不过三停,分量既少,发作也慢,所幸药性猛烈,只是少许也生奇效。”   晋王大笑,手拈胡须,喜滋滋说道:“天命归我,哈哈,那也无可奈何。”   “恭喜陛下!”冲大师合十微笑,“贺喜陛下。”   “哪儿话?”晋王挥手大笑,“全奈大师神机妙算。”言下之意,竟以皇帝自居。   朱元璋双目生寒,怒不可遏,但他城府甚深,心里气恼,面子上却不动声色。朱允炆按捺不住,厉声叫道:“朱棡,你不仁不孝,篡逆谋反,纵然奸谋得逞,也瞒不过天下人的眼睛。”   朱元璋心中暗骂:“混账,这小子沉不住气……”念头还没转完,晋王瞅了朱允炆一眼,忽而笑道:“赵千。”身后一个太监应声上前,晋王一伙事先服过解药,吸入迷药也是无碍。   晋王指着太孙,笑道:“掌他的嘴。”   赵千答应一声,捋起袖子走到朱允炆面前,面露狞笑,举起手啪啪啪连打耳光。他身怀武功,手劲极大,打得朱允炆口鼻流血、东倒西歪,一众王孙公主看在眼里,个个胆战心惊,周王嘎声道:“三哥……你,你也太过分了吧?”   “老五。”晋王瞥他一眼、面露笑意,“我知道,你心里一定埋怨我没有知会你,不过此事贵在隐秘,你一向拖泥带水、有心无胆,倘若告知你,你一害怕,岂不坏了我的大事?”   周王尴尬之至,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,我……”不知如何回答,眼睁睁看着赵千一口气打完十个耳光,朱允炆面颊高肿,口角淌血,闭着两眼昏死过去。   “够了。”朱元璋忽地开口,“老三,你到底想要怎样?”   晋王手一挥,赵千退到一边,晋王歪着头,笑嘻嘻说道:“父皇,你不怪我吧?”   事到如今,他还说这些闲话,朱元璋气满胸膛,咳嗽两声,竭力忍住,说道:“少放屁,有话就说!”   “好。”晋王双手一拍,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!父皇,诸王之中我最年长,接替皇位理所当然,你不传位给我,偏偏交给一个黄口孺子……”他指着太孙,神情快意,“此人一介懦夫,无才无用,他当皇帝,真是天大的笑话。”   朱元璋脸色阴沉,默不作声,晋王又说:“太孙姓朱,我也姓朱,大伙儿都是你的子孙,谁当皇帝都是一样。这样吧,父皇你下一道圣旨,废了太孙,传位给我!”   朱元璋仍是不答。晋王不耐,喝道:“张万,把印玺拿来。”一个随从昂首走到龙床之前,取过印玺匣子。朱元璋眼看他拿去,无计可施,气得浑身发抖。   晋王打开匣子,拈起玉玺瞧了瞧,从袖子里取出一束黄绢,摊开一看,却是一份圣旨,字迹大开大合,笔势颇为凌厉。晋王冲朱元璋笑道:“父皇你瞧,孩儿模仿你的笔迹还过得去吧?”   朱元璋瞪着绢上字迹一言不发,晋王也不理他,自顾盖上印章,交给张万道:“你去宫外将其他人带进来。”张万接过,匆匆而去。   原来,晋王千方百计,也只带了三人入宫,如要掌控局势,人手稍嫌不足,是以假传圣旨,引入留在宫外的心腹。   遣走张万,晋王回头笑道:“父皇你也看见了,印玺在手,儿臣代拟诏书也无不可,但要让群臣服气,还须父皇金口玉牙、亲自废黜太孙。这样么?才算是名正言顺!”   “名正言顺?”朱元璋盯着晋王,咬牙冷笑,“亏你说得出口!”   “父皇见谅。”晋王假惺惺叹一口气,“儿臣这么做也是为了大明江山,你放心,我当皇帝,一定胜过那小子十倍。”   朱元璋浑身发抖,猛地逆气上冲,急剧咳嗽起来,他肺疾甚重,直咳得撕心裂肺、面皮发紫。晋王冷冷旁观,任其咳嗽,也不援手,朱微一旁看见,急得流出泪来。   咳嗽半晌,好容易止住,朱元璋喘两口粗气,涩声说道:“好,老三,我问你!你继位之后,如何待你的兄弟侄子?”   “那还用说?”晋王微微一笑,“自然好好对待、一如往昔。”   “允炆呢?”朱元璋盯着晋王,目光严厉。   “这个么?”晋王沉思一下,抬头笑道,“父皇是我,又当如何?”   朱元璋哈哈大笑,笑声中不无凄凉。笑了数声,他两眼一瞪,厉声喝道:“做你娘的千秋大梦,老子糊涂十倍,也不会把这江山交给你这个不仁不孝的混账东西!”   晋王瞧着父亲,目光闪动,忽而笑了笑,指着礼物堆道:“赵千,把那口剑取来。”   赵千走上前去,取来一口长剑,晋王接过抽出,剑身冷暗,沉如碧水。他信手一挥,悄无声息间,一张几案断成两截。   “好剑。”晋王挽剑一笑,向谷王问道,“这口剑是你送的吧?叫什么名儿?”   谷王面无血色,颤声道:“秋、秋神。”   “秋水为神,好名儿。”晋王点一点头,漫步走到一个年轻妃子前,笑嘻嘻说道,“张贵人,你好。”   那妃子俏脸发白,哆嗦道:“殿、殿下好。”晋王笑道:“我知道,父王最疼你了,对不对?”张贵人道:“那是圣上的洪恩。”   晋王看向朱元璋,笑道:“父皇,你答应我么?”   朱元璋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,晋王头也不回,手起剑落,扑地刺入张贵人心口。女子不及哼叫,即刻歪头死掉,人群里响起数声惊呼,其中夹杂女子的啜泣。   晋王抽出剑来,在张贵人的袍服上拭去血迹,两眼一眨不眨,笑眯眯地望着朱元璋后者神情木然,俨然无动于衷。   “不愧是父皇!”晋王由衷叹了口气,轻轻地摇了摇头,“看来这样的女子死上一千一万,也无法叫你回心转意。哎,也罢,事到如今,只好如此。”慢慢走到朱微身前,笑嘻嘻说道,“十三妹,不要责怪为兄,若要怪,就怪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。”      第四十三章 佳人逢难      朱微俏脸发白,可是全无惧色,咬着嘴唇,冷冷盯着晋王。晋王与她目光相对,心里颇不自在:“这妮子一向温顺,怎么死到临头如此倔强?”稍一沉吟,转向朱元璋笑道,“父皇,你答应么?”   朱元璋血色尽褪,面如死灰,盯着朱微双目尽赤,简直就要沁出血来。晋王见他模样,得意冷笑,朱微也看出父亲心中犹豫,扬声说道:“父皇,您以苍生为念,不要挂念女儿,女儿不怕死,三哥忤逆不道,我宁可一死,也不成全他的野心……”   这几句话清脆贯耳,振聋发聩。晋王愣了一下,面上隐隐透出怒容。朱元璋瞧了瞧他,又看了看朱微,忽然哈哈大笑,点头说道:“好孩子,不愧是我朱元璋的女儿,大义所在,岂能屈服于淫威?”语调沉重,眼角闪动晶莹光芒。   朱微见他眼神,胸中大疼,自知性命不久,忍不住回头看去。乐之扬趴在编钟下面,一动不动,生死不知。朱微心如刀割,可也来不及多想,她抬头望去,晋王眯眼瞅着朱元璋,见他无动于衷,咬了咬牙,笑道:“好,我一个个杀来,看你忍到几时?”一抖手,剑光闪动,刺向朱微心口。   朱微将眼一闭,正要待死,忽然青光一闪,嗖地撞向晋王的长剑。晋王也曾习武,应变颇快,反手一剑,叮的一声将飞来之物切成两半,落在地上,竟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编钟。   晋王一愣,忽听刺啦啦一阵响,编钟架子从地上翻转而起,整个儿倒向冲大师。这两下甚是突兀,冲大师也始料不及,慌忙中两拳击向钟架,木架粉碎,编钟乱飞,劲力落在钟上,发出嗡嗡激响。纷乱中,一道人影横冲而出,乐之扬有如饿虎擒羊,纵身扑向晋王。   原来,乐之扬起初也中了迷药,让编钟压在地上动弹不得,听了朱元璋等人对话,心急如焚,可又无计可施。焦急中,丹田突地一跳,一股热流升起,须臾走遍全身,百脉暖热,四肢忽又有了知觉,只是酸酸软软的不甚得劲儿。他深知冲大师的本事,纵是全副本领也难胜过此人,此刻身软无力,暴起发难只会失败,当下咬牙忍耐,极力运转丹田之气,流转几个周天,酸软渐退,力气滋生。   紧要当儿,忽听晋王胁迫生父,杀死张贵人,进而把剑指向朱微。乐之扬急怒攻心,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,抓起手边一只编钟掷向晋王的长剑,本想将之击落,不料气力尚未恢复,反被晋王的宝剑劈开。   一不做,二不休,编钟出手,乐之扬奋起气力将编钟架子推向冲大师,试图挡住和尚,趁机扑击晋王。晋王身为祸首,若能将他擒住,纵不能吓住冲大师,也可拖延一时,以待转机。   他算盘打得如意,谁料迷药的毒性尚未全消,纵出之时,已然迟了一步。晋王吃过苦头,一见他上前,顾不得朱微,挥舞宝剑,没头没脑地护住全身。   乐之扬近身不得,只好使一招“小琵琶手”,轻轻一勾,五指搭上剑身。晋王虎口一热,宝剑脱手,明晃晃到了乐之扬手里。他惊叫一声,转身就逃,乐之扬心念急转,舍了晋王,旋身抱起朱微。   少女刚刚入怀,身后劲如洪流、奔腾而至。乐之扬心知冲大师到了,当即一个前翻,反脚向后踢出。他方才妙悟神功,“晨钟腿”融入“灵舞”,精妙更胜一筹,倏忽间能踢上下左右六口编钟,故此一腿踢出,冲大师上下三路都被脚尖笼罩,势如花枪的枪尖,虚虚实实,莫知所出。   冲大师本可硬挡来腿,但他见过乐之扬一人驾驭五乐的神功,心中极为忌惮,况且此人滑溜无比,惯于声东击西,时下人手甚少,护卫晋王才是重中之重。   稍一犹豫,冲大师马步下沉,挡在晋王之前,拳势变缓,向前递出。“大金刚神力”笼罩丈许,乐之扬无论踢向何处,均为一股浩大内劲挡出。   冲大师以拙胜巧,以慢打快,拳头不离乐之扬脚尖。笃,拳脚相撞,乐之扬闷哼一声,横飞而出,连翻两个跟斗,双脚落地,踉跄就跑。冲大师余劲不消,落在一个妃子身上,那妃子肋骨尽断,登时香消玉殒。   “糟糕。”冲大师心往下沉,“这小子借我之力逃走。”想要追赶,又怕乐之扬去而复反,此间人手不足,晋王难免遭遇他的毒手。冲大师权衡再三,毕竟政变事大,远非乐之扬和朱微可比,舍小就大,也只好由他去了。   乐之扬抱着朱微一阵狂奔,热汗涌出,所中毒素也随之排尽,到了一个小院,已然恢复如初。   后面无人赶来,乐之扬放下朱微,大口喘气,想起方才的险境,一时不胜后怕。他低头看向少女,见她双颊绯红,目凝秋水,芙蓉俏脸下一段颈项白腻如羊脂,虽在危急之中,乐之扬也不由热血上涌、心子狂跳,恨不得此刻永久驻留才好。   朱微定定望着乐之扬,忽道:“你、你怎么能动?”这一问,乐之扬才醒悟过来:“是啊,我怎么能动?”一时答不上来。   朱微忽然眉眼通红,哽咽道:“乐之扬,你、你救一救爹爹好么,还有哥哥、姐姐、弟弟,他们,他们……”话没说完,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。   见她伤心难过,乐之扬心了也不好受,慌忙攒起袖子,为她拭去眼泪,宽慰道:“别哭呀,别哭呀,我一定帮你!”想了想,扬起手中宝剑,割破手指,鲜血流出。   “干什么?”朱微一愣,乐之扬将手伸到她口边,低声说:“张嘴。”   朱微张开小嘴,鲜血涌入,又腥又咸,她慌忙闭嘴,叫道:“哎呀,你干什么?”   “你不是问我怎么能动么?”乐之扬顿了一下,柔声说道,“我以前吃过一种灵药,从那以后就不惧百毒。但这‘软金化玉散’实在厉害,即使服过灵药,我也着了道儿,一时半会儿动弹不了。”不容朱微分说,捏开她嘴,不断滴入鲜血,朱微挣扎数下,终于屈服,将入口的热血吞咽下去。   乐之扬只怕毒性猛烈,挤出不少鲜血,方才放开朱微,但因失血,耳热心跳,坐在地上微微喘气。他抬眼看向朱微,后者双眼紧闭,不知好坏,乐之扬心里七上八下:“不知这法儿管用么?若不管用,还得再从大和尚那里偷取解药,哎,真该死,当初灵鳌岛我已拿到解药,到了无双岛又丢光了。”   他自怨自艾,忽见朱微张开眼睛,伸手展足,活动开来。乐之扬又惊又喜,几乎欢叫起来。   原来,宴会地势空旷,朱微又远离“兴隆笙”,自身本就中毒不深。“软金化玉散”并非绝毒,也有时效,时候一长,自然效力减弱。“凤泣血露”本是天下毒物的克星,乐之扬血中分量甚轻,但也足以克制朱微体内的余毒,因为服下不久,即刻生效,比起乐之扬自行解毒还要迅速。   朱微虽可活动,身子仍觉酸软,乐之扬用手抵住她的掌心,将一股内力由她手心“劳宫”穴度了过去,循大周天流转数次,朱微汗水涌出,头顶白气升腾,片刻工夫,酸软尽消,腾身跳了起来,叫道:“快、快去救人。”一想到晋王滥杀无辜的手段,耽搁这些时候,不知又有多少妃主王孙死在他的手里。朱微心急如焚,险些流出泪来,纵身发足,就向寿宴处飞奔。   “别急。”乐之扬一把将她扯住,“你这么闯过去只会误事。”   朱微瞪着他不解其意,乐之扬说道:“如今皇族全在他们手里,一旦动起手来,他们凶性发作,不知会有多少人送命。”   朱微一怔,想起方才惨死在“大金刚神力”下的妃子,心头一黯,问道:“那……你有什么法子?”   乐之扬低头想了想,说道:“我们先潜伏过去,若有机会,你我联手偷袭,除掉那个和尚。他一死,晋王武功低微,不足为惧。”   朱微心乱如麻,也无良策,只好为乐之扬之命是从。乐之扬将夺来的“秋神”剑给了朱微,自己折断道旁细竹,削尖端头当做武器。   竹剑在手,乐之扬回头望去,朱微呆呆望着他,眼里满含企盼。不知为何,乐之扬心中微微一酸,寻思:“也罢,我与她有缘无分,今日大不了为她死了,让她一辈子记得我的好,一辈子也忘不掉我。”想着百味杂陈、不胜凄凉。   暮色转浓,西边霞光消散,东天一勾弦月冉冉升起,若有若无,只在缭绕烟云中徐徐穿行。宫殿的轮廓也模糊起来,黑洞洞的门窗一如鬼眼兽口,透出一股子瘆人意味。   乐之扬二人蹑手蹑足,潜回寿宴附近,不知何时,四周升起一片暮霭,幽幽淡淡,自在飘浮,越是靠近寿宴,雾霭越是浓重,侵入衣袂之间,肌肤上生出一丝寒意。      第四十四章 蓄势救驾      还未靠近,忽听呵斥打斗。乐之扬心中怪讶,打个手势,示意朱微伏在一丛花草后面,他拨开花枝,定眼望去,皇族们多被绳索绑缚,冷玄浑身缠绕铁链,趴在地上不知死活。众人里,只有朱元璋手足自由,想是欺他重病缠身,不怕他逃走。   众皇族身边,站立十余男子,太监装束,手持兵器,均是晋王带来的心腹死士,各各虎视眈眈,看守一众俘虏。但在众人之前,空地上三道人影忽来忽去、快比闪电。乐之扬仔细一瞧,又惊又喜,敢情三人分别是冲大师、明斗和竺因风,明、竺二人亦是太监打扮,刮毛去须,脸上光光溜溜,联手共斗冲大师一个。晋王站在一旁神情焦急,跌足大喝:“快住手,都是什么时候了?还不住手?”   三人充耳不闻,只顾拳脚来去,冲大师以一敌二,勉强不落下风,可也占不了多少便宜。   朱微拉扯乐之扬衣袖,轻轻点头,示意出击。乐之扬手握竹剑、纵身欲上,忽听冲大师叫声“且慢”,跳出战团,站在朱元璋身边,乐之扬投鼠忌器,只好停了下来。   明、竺二人均是脸色阴沉,左右站立,势成夹击,冲大师倒是镇定,合十笑道:“二位究竟什么意思?”   “我倒要问你。”竺因风冷冷说道,“你为何护着朱元璋。”   冲大师道:“他若死了,谁传位给晋王?”   “这个我不懂。”竺因风一挥手,神情大为不耐,“我只知道,杀了朱元璋,这天下就是咱们的了?”   “放屁!”晋王勃然大怒,“姓竺的,你是什么东西?天下二字也是你提的么……”   竺因风掉过头来,盯着晋王,眼里迸射凶光。晋王一愣,心虚胆怯,住了口,后退半步,眼巴巴望着冲大师。冲大师向他摆一摆手,笑道:“竺兄所言不然,大明并非朱元璋一人之天下。他要无故死了,太孙又未继位,晋王名不正、言不顺,势必天下大乱、群雄蜂起,稍一不慎就不可收拾。敢问竺兄,如有一个价值连城的玉瓶,你要整的好呢,还是碎的好呢?”   竺因风目光闪动,俨然心思不定,忽听朱元璋冷笑一声,说道:“和尚有点儿见识。”   冲大师转过身来,双手合十,微微笑道:“圣上金口一赞,和尚幸何如之!”他与朱元璋血海深仇,可也佩服他英雄了得,是以从始至终不失礼数。   朱元璋冷哼一声,再不做声,两眼望天,似乎思索什么。   明斗皮下肉不笑,冷不丁说道:“大和尚,你手段过人,明某佩服之至,这见识么,似乎差了一些儿。”   冲大师双眉一扬,说道:“敢问高明?”   明斗笑道:“如今形势大好,大内之中,以你我三人的武功,说一不二,足以掌控全局。照我看,姓朱的一个也不用留下,统统杀光了账。”   众人无不变色,晋王又惊又悔,更有几分惊慌。冲大师皱了皱眉,说道:“明先生,你说什么?贫僧不大明白。”   “不明白?”明斗嘿了一声,阴恻恻笑道,“皇族死光,天下大乱,那时群雄蜂起,正是逐鹿天下的好时机。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,咱们也可以尝一尝称王称霸的滋味。”   明斗少年之时,伯父明玉珍割据四川,自封蜀王,时日虽短,明斗却尝到了大权在手的甜头。后来明氏败在朱元璋手里,明斗流落海外,对于当日繁华仍是念兹在兹、须臾不忘,故而一到宫中,见到如此情形,第一个念头就是灭绝朱氏、扰乱天下,重回割据称王的日子。   他性情反复,利令智昏,只顾一己之私,压根儿不管百姓死活。冲大师听了这话,一时默然。竺因风莽撞小人、见风转舵,一听之下,马上说道:“明先生说得在理。”环视周围,目光所过,各人心中均起寒意。   晋王始料未及,惊慌失措,晋王府的死士不乏好手,比起这三个人却是天差地远,倘若冲大师也被说动,三人反客为主,叫人无法可施。晋王隐隐然后悔引狼入室,锐声叫道:“大师……”   冲大师向他使个眼色,笑道:“明先生,你仔细瞧瞧,这里面少了谁?”明斗一愣,扫视皇族众人,犹豫未定,竺因风眼尖,惊讶道:“燕王没来?”   “正是。”冲大师徐徐说道,“若是杀光皇族,岂不便宜了燕王?燕王的才干你们也是知道的,这些皇子皇孙加起来也比不上。”   “这个好办。”明斗蛮有把握,“印玺在咱们手里,假拟一份圣旨,赐死燕王不就行了?”   这话一出,就连潜伏一旁的乐之扬也觉好笑,冲大师连连摇头,说道:“燕王枭雄之性,可不是孝子贤孙。明先生,换了是你,只凭一张圣旨就会乖乖受死么?”   明斗想了想,摇头道:“不会。”顿了一顿,“话虽如此,覆水难收,就算不动手,晋王也一定记恨在心。”说着看向晋王,目光阴狠。   冲大师双眉一扬,沉声道:“明斗,你想干什么?”明斗笑道:“一不做,二不……”“休”字还没出口,明斗扑向朱元璋,竺因风则扑向晋王。   冲大师千算万算,也没算到这二人狼子野心,节骨眼上跟自己作对,心中深感懊悔,可又骑虎难下。当下一拳逼退明斗,又出一脚踢向竺因风的小腹,二人让过拳脚,稍退又进,招法更见凌厉。   冲大师挡住二人,心里却是暗暗叫苦,此刻擒住皇族,貌似大获全胜,可是权谋之事瞬息万变,一个不慎便有覆亡之危,身在皇宫大内,周围宫人无数、禁军遍布,一旦发觉逆谋,后果不堪设想,纵然不至倾危,如要善后,也会多出许多麻烦。如今之计,唯有奋力击倒这两个蠢材,然后再逼朱元璋就范。   心念及此,痛下杀手,一时拳风呼呼,“大金刚神力”纵横激荡,逼得竺、明二人左右躲闪,微微有些狼狈。   晋王望着三人,脸色忽明忽暗,心中犹豫,去留难定。正心烦,忽听飒的一声,不远处花木分开,乐之扬和朱微跳了出来。   晋王吓了一跳,仓皇后退。乐之扬也不瞧他,自顾自奔向朱元璋,一个死士拦路,乐之扬脚下不停,竹枝急送,刺入对方咽喉。鲜血迸溅,那人捂着颈项仰天倒下,乐之扬转身扶起朱元璋,将他背在身后。   老皇帝见他,惊喜流露,锐声叫道:“是你……”话音未落,忽听朱微发出一声惊呼。   乐之扬与朱微约定,他救朱元璋,朱微刺杀晋王。倘若成功,冲大师一无筹码、二无傀儡,阴谋诡计统统都要完蛋。原本朱微剑法高明,杀死晋王不在话下,她一剑刺出,晋王忙举手中钢刀抵挡,朱微手腕一沉,叮当一声,就将钢刀挑飞,这一招出自“天冲剑”,后面的变化当是纵剑直进,刺穿对方咽喉。换了乐之扬必不手软,可是朱微本性天真,对方又是打小儿敬畏的兄长,临到刺出,望见晋王双目,心头一软,剑势略略停顿。   这一犹豫,晋王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,身子一矮,避过剑锋,跟着懒驴打滚,骨碌碌滚出数尺。   朱微愣了一下,正要举剑追击,一股巨力磅礴涌来,逼得她气喘不得,接连后退两步。冲大师一拳未已,第二拳飘然送出,朱微为拳劲裹挟,气血上冲,“啊”的叫出声来。   乐之扬来不及多想,一手抱起朱元璋,纵身直上,竹剑斜刺冲大师的颈项。这一剑精奇狠辣,后招无穷。冲大师不敢大意,放了朱微,反掌相迎,掌风所过,咔嚓,竹剑折断了一截。   乐之扬倒退一步,冲大师正要进击,忽觉两股狂飙从后袭来,只得旋身出掌,啪啪两声,挡住竺因风和明斗的辣手。他仓促间连斗四人,顾此失彼,右胁出现一丝破绽,朱微看得分明,一咬牙,纵剑刺出。   冲大师觉出剑风,暗暗叫苦,百忙中反手下扫,当,险之又险,一指弹中剑锋。朱微虎口发热,长剑歪歪斜斜地向左偏出。冲大师则是指尖迸血,竟为“秋神”剑划伤,这时劲风忽来,乐之扬挥舞断竹刺向他的小腹。   冲大师避无可避,猛地运气沉身。扑,断竹中的,好似刺中一块铁板,乐之扬虎口剧痛,手臂发麻。冲大师横移一尺有余,莹白的面孔闪过一抹血红,刺中处痛彻肺腑,经脉来回振荡,大有滞涩之感。他只怕明、竺二人趁人之危,顾不得审视伤情,反手一掌扫开乐之扬,力贯双足,腾空跳起,呼呼两脚踢出,逼得明、竺二人连连后退。   连退三大强敌,冲大师总算缓过劲来,他翻身落地,运掌护住全身,冲着明、竺二人叫道:“朱元璋逃了,谁也别想活。”   那二人应声醒悟,朱元璋如果逃脱,必定反击,那时一呼万应,后果不堪设想。心念及此,两人弃了冲大师,直扑乐之扬。      第四十五章 迷雾踪影      冲大师心头一动,反身冲向朱微,他深知乐之扬对这小公主的情意,若能生擒朱微,必能逼他就范。大和尚行动如风,耸身之间,腾身半空,五指大张,苍鹰搏兔一般抓向朱微的咽喉。   不料五指未到,眼前光芒忽闪,朱微不躲不闪,举起宝剑径直迎来,“秋神”剑寒气森森,激得冲大师周身发冷。他没想到这小公主娇娇怯怯,出剑如此凌厉果决,心头一凛,错步转身,移到朱微左侧,手爪继续向前抓出,谁知朱微的长剑随着他身法转动,势如斗柄指南,剑尖不离他的手心冲大师冷哼一声,手腕转动,五指伸缩若电,想要空手夺剑,不料朱微一抖手,剑花朵朵,飘如瑞雪,绕过他的爪子,直奔大和尚周身要害。   这一招“武曲剑”玄妙莫测,冲大师吃了一惊,收手后退,盯着朱微满心诧异。他先前看见朱微对付晋王,以为她剑法不过如此,故而生出轻敌之心,谁料一个照面,对方剑法精妙,与之前判若两人。   若是杀人争胜,朱微不免手软,此刻一心自保,反而发挥出了“奕星剑”的妙处,这一路道门剑法讲究后发制人,不争而争,随敌人而变化,故而这几剑守中带攻,杀了冲大师一个措手不及。   冲大师一退,朱微缓过一口气,转头望去,乐之扬挽着父亲以一敌二,东倒西歪地陷入险境,慌忙纵身上前,运剑刺向明、竺二人。   乐之扬见机,使出“飞影神剑”。两人并肩出手,顿成合璧之势,相生相成,威力陡增,剑影离合变化,明、竺二人被闹了个手忙脚乱。   冲大师吃过苦头,一瞧便知根底,将身一纵,扑向乐之扬的身后的朱元璋。   乐之扬背着老皇帝,受了拖累,施展不开,冲大师这一下攻其必救。乐之扬如果转身应付,势必乱了剑招,联剑之势一破,必然落入挨打境地,但若置之不理,“大金刚神力”之下,朱元璋必死无疑。   乐之扬无法可施,一咬牙,正想转身应敌,冷不防一道白色人影纵身暴起,横空撞向冲大师。冲大师猝然遭袭,急急停身,挥臂横扫,砰,白影倒退数尺,冲大师也噔噔噔倒退数步,胸中气血翻腾,瞪眼望去,冷玄带着镣铐,颤巍巍站在那里,面皮涨红发紫,口唇开合两下,扑,吐出一股血箭。   “冷公公。”乐之扬喜不自胜,生平第一次对冷玄生出好感。   冷玄咽下一口鲜血,看了看双脚,锐声叫道:“断锁!”朱微会意,转身挥剑,叮,斩断他双脚镣铐,待要再断双手之锁,冲大师早已挥拳攻来。   冷玄哼了一声,伸出双手食指,点点戳戳,伸缩不定。   “阴魔指?”冲大师神色微变,沉身坐马,双拳轮番送出,拳风指力交接,发出一连串嗤嗤异响。   冷玄与明斗有杀父之仇,两人见面,明斗大肆殴辱。天幸冷玄内力浑厚,没有当时送命,加上冲大师出言阻止,方才逃过一劫。他假意昏死,麻痹对手,紧要关头发难,解了乐之扬的危局。换在平时,冷玄的武功胜过冲大师不少,今日内伤沉重,功力大打折扣,每使一记“阴魔指”,都是牵心扯肺,五脏六腑似要翻转过来,斗了数合,便觉力不能支,步步后退,尽落下风。   虽然如此,冷玄缠住冲大师,乐之扬和朱微缓过气来,联剑对敌,且战且退。事关天下成败,竺因风和明斗也使出浑身解数,纵不能攻破对手布下的剑网,只要将其缠住,也是大功一件。乐之扬带了一个朱元璋,凭空多出莫大的累赘,进退两难,只能原地打转。晋王也怕父亲脱身,心急火燎,呼呼喝喝,指挥一干死士四面围堵。   双方生死相搏,性命系于毫发。众皇族心弦紧绷,屏息注视,每逢乐之扬一方遇险,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,见其脱险,又才稍稍放下,这么心上心下,一惊一乍,心情紧张之甚,当真生平未有,短短一炷香的工夫,恍若度过百年光阴。   这边打斗激烈,四周却是静得出奇。月亮升上树梢,昏蒙蒙笼罩一层雾气,树上的寒鸦叽叽咕咕,仿佛轻声叹息,一只黑猫弹丸似的从屋脊上跑过,奔跑中回头一顾,绿幽幽的眼瞳仿佛两团鬼火。   景物越发模糊,上至明月,下至草木,渐渐没入一片烟霭。水雾自池沼中升起,起初薄薄一层,飘浮水面之上,渐渐汇聚变浓,好似池沼暗藏蛟龙,大口大口地嘘云吐雾。   水气一团接着一团,夜色里幽幽发白、聚而不散,先后吞没假山池沼、花木草树,渐渐的人物也被笼罩,只见形影,不见面目。   乐之扬苦斗良久,本已陷入绝境。这一阵雾气来得不早不晚,反而成了绝佳庇护。明斗和竺因风不能视物,要么缩手缩脚,要么乱打一气,这么一来,对手护住全身就无大碍。   冲大师也看出不妙,连连挥掌驱散雾霭,掌风所及,雾气散而复聚,不但没有消散,反而更加浓重,白如牛羊乳汁,似要在虚空中流淌起来。   “大金刚神力”至大至刚,声势浩大,冷玄只看雾气流转,就能猜测出冲大师的拳路,反之“阴魔指”以阴柔见称,来去全无征兆,于雾里出手更是诡谲莫测。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,一个有迹可循,另一个无处可寻。原本冲大师占尽上风,三四招下来,两人攻守易位,冷玄出指不绝,冲大师只有招架之功,但觉对方的指力若有若无、倏来倏去,稍一疏忽,有就败亡之虞。   冷玄略占上风,有了说话机会,于是嘎声叫道:“小子,快走!”乐之扬一愣,诧道:“你叫我么?”   “不叫你叫谁?”冷玄大为愠怒,“圣上安危第一,你还磨蹭什么?”   乐之扬会意,朱元璋身系天下,他一日不死,一日便有转机,如今之计,先逃出此间再说。他耳力聪灵,雾里反占便宜,听出朱微方位,靠近她低声说:“把手给我。”   朱微一愣,交出左手,两人双手相握,乐之扬转身就跑。明斗和竺因风明知道二人意图,可是身边雾气缭绕,眼前白茫茫一片,跟着追赶一程,对头时隐时现,始终难以把握行踪。   两人又懊恼、又不解,不知这怪雾从何而来,可是丢了朱元璋万万不可,到此地步,也只有硬着头皮穷追不舍。   乐之扬奔跑一阵,雾气消散,四周清明起来,回头望去,远处三道黑影如闪电般掠来,其中一人头脑光光,反映月色,幽幽发亮。乐之扬心往下沉,暗忖冲大师赶来,冷玄一定凶多吉少,倘若被这三人赶上,再也没有脱身的机会。   惶急中,忽听朱元璋在耳边低语:“去御花园。”乐之扬一愣,反问:“御花园在哪儿?”   “跟我来。”朱微拉着他急向左转,进入一道回廊,七折八拐,又钻入一条巷子。   宫里殿阁林立、繁复曲折,此时成了绝佳的掩蔽,冲大师等人纵有追踪之能,要在这千檐万瓦里找出三人也不容易。冲大师大呼小叫,上下指挥,将人分作两拨,竺因风在下,冲、明二人在上,从高处观望对方行踪。   乐之扬兵来将挡,拽着朱微只在屋檐下、墙根边行走,身处视野死角,决不轻易暴露。冲大师居高临下,也不过看见少许形影,时隐时现、殊难把握,几次追错方向,心中暗骂乐之扬奸猾。   穿过几座宫殿,均是空无一人,乐之扬心中怪讶,说道:“奇怪,怎么没人?”朱微应声一愣,也道:“是呀,怎么没人?”   朱元璋冷哼一声,悻悻道:“不用说了,这个是朕作法自毙……”其他二人听得奇怪,可是时机紧迫,无暇多问。   原来晋王假传圣谕,下令宫女太监撤入皇城,不得在宫中停留。要知道,朱元璋生平言出法随、决不宽贷于人,宫女、太监稍不如意,立马人头落地,久而久之,再荒唐的旨意也无人胆敢违抗,纵觉事有蹊跷,也只能乖乖地依令行事。是以寿宴上打得天昏地暗,并无一人赶来过问。朱元璋定下的严规峻法,此刻反噬其身,事到临头,连报讯的人也找不到一个。   又转一个弯儿,花香袭人,草木蓊郁,亭台阁楼隐隐在前,显得错落有致。天上斜月玲珑,清辉洒落人间,当真良辰美景,可惜无人鉴赏。乐之扬只顾埋头狂奔,借着花木掩盖行踪,一溜烟跑到一座假山前,忽听朱元璋叫道:“停!”   乐之扬应声止步,朱元璋手指假山,喘息道:“那、那边有个洞,里边有块石头,你、你把它移开。”   乐之扬心中狐疑,将老皇帝交给朱微,伸手探入孔洞,果然有一块凸出的山石。他用力一掀,石头骨碌滚开,下面露出一块石板,左侧有槽,可容手指扣握。      第四十六章 背后其人      “摸到石板了么?”朱元璋停顿一下,“用力搬开……”   乐之扬搬开石板,摸到一根凉冰冰的铁杆,忽听朱元璋急声道:“将铁杆拉起来。”   乐之扬愣了一下,抓住铁杆向上拉起,咔嚓,数尺外一块青石板突地弹起,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入口。   “下去……”朱元璋话没说完,朱微已然扶着他跳进地窟。乐之扬百忙中将石板、石头复位,方才跟着二人进入。   刚进地窟,乐之扬便觉脚下竟有阶梯,至于入口石板,足有三尺来厚,背后镶嵌了一个精钢把手。   乐之扬下降几步,抓住把手,匆匆阖上石板。只听一连串细微响声,机括互动互移,把手自行插入一个凹槽。石板由此闭合,倘若不知假山内的机关,再也无法从外面开启。   直到此时,乐之扬才算放下心来,松一口气,颓然坐倒在阶梯上面,但觉浑身酸软、头脑空空,忽然之间没了力气。   密道之内,尽是朱元璋粗重的喘息。老皇帝肺疾甚重,平素不免咳嗽,可他生于饥馑疫病,父母兄弟全都病死饿死,唯独他一人存活下来,后来苟全于乱世,一同起兵的同伴不知多少死于非命,朱元璋能够脱颖而出,扫荡群雄,不能不说他心志之坚、命运之强,远远超乎常人。当此非常之时,未免泄露行踪,他竟以极大毅力止住咳嗽,乐之扬心知肚明,也暗暗佩服此老毅力了得。   思忖间,忽听上方有人说话,正是冲大师的声音:“奇怪,应该就在这一带,怎么一下来,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。”   明斗咳嗽一声,说道:“竺老弟,周围你都搜过了么?”   “怎么没有?”竺因风气哼哼说道,“以我的轻功,方圆数里之内,一炷香就能走一个遍,刚才我转了一大圈,连个鬼影儿也没看见。”   略一沉默,冲大师又说道:“竺兄的追踪功夫是大草原上练出来的,追踪百里,鲜有闪失,除非……”   “除非什么?”明斗问道。   冲大师道:“除非此间暗藏密室!”话一出口,地窟三人心头大震,忽听砰然巨响,夹杂石块碎裂之声,分明冲大师正在敲打假山。   乐之扬冷汗迸出,忽觉黑暗中一只手悄然伸来,他顺手接住,但觉娇小凉腻,似在微微发抖。乐之扬轻轻摩挲那手,心头涌起一股甜蜜:“就算发现这儿又怎样?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……就算死了,也好过隔了一道宫墙,忍受无穷无尽的相思之苦。”意想及此,不以为苦,反以为乐,这一场牵动天下的大劫难,对他来说竟是说不出的幸福快乐。他握着少女纤手,感受她的温暖,嗅着她的芬芳,心中如痴如醉,恨不得这一刻永远停留。   朱微害怕乐之扬暴露身份,之前时时回避、以防嫌疑,心中的思恋之苦并不比乐之扬稍弱半分,有时午夜梦回,总是梦见与情郎分离,醒来时泪流满面,心中无限惆怅。此刻地窟漆黑,朱元璋一无所见,朱微但觉乐之扬的手温暖有力,虽然危急在上,也觉心中安稳,似乎只要乐之扬在旁,再大的凶险也能渡过,想到这儿,禁不住歪过身子,轻轻地将头搁在乐之扬的膝盖上。   乐之扬有所知觉,伸出左手,轻轻抚摸朱微的面颊,滑腻温软,软如绸缎,光如精瓷。朱微意乱情迷,顽皮起来,轻轻地在他手心吐了一口气,暖如春风,直透心田,同时伸出纤纤食指在他手心写画,一笔一划,先后写了四字,连起来就是:“你想我么?”   乐之扬只觉一股情火从心底蹿起,热辣辣直冲双颊,也用手指写道:“想啊!”朱微又写:“有多想呢?”   “千想万想!”乐之扬激动起来,运指如飞,“想一辈子!”   朱微心中酥软,情绪起伏难定,停顿一会儿,才写道:“既然这样,我死也无憾!”   乐之扬热血灌顶,头脑滚热,忘了朱元璋在侧,便要伸手将朱微搂入怀里,这时间,忽听冲大师说道:“假山里没有。”   这话好似一桶冰水浇在乐之扬头上,他心火顿消,理智回归,想起大敌在前,忙又侧耳聆听。只听明斗说道:“不在假山,又在哪儿?”   这话好似一桶冰水浇在乐之扬头上,他心火顿消,理智回归,想起大敌在前,忙又侧耳聆听。只听明斗说道:“不在假山,又在哪儿?”   “也许在地下。”冲大师说完,响起笃笃闷响,似有巨象踩踏地面。乐之扬一颗心还没落下,顿有高高悬起,此间空洞,踩踏上方石板,声音必与实地有异,冲大师一旦踩中,地窟必然暴露。   正焦急,上方石板一震,冲大师已然踩到,接着停下脚步。乐之扬浑身一紧,气贯全身,只待冲大师掀开石板,立刻奋力出手,求个同归于尽。   忽听冲大师悻悻说道:“没有……没有地洞!”   乐之扬一愣,伸手向上摸去,发现丈许方圆都是精铁浇铸,并以三角铁架支撑,与其说是石板,不如说是一扇极牢固的钢铁门户,纵然用力踩踏,发出的声音也与实地无异。   乐之扬松一口气,暗暗佩服设计这一机关的巧匠,忽听冲大师又说:“可惜,古严没来,有他的蝙蝠,对头休想逃掉。”   “怪得了谁?”竺因风冷哼一声,“他长得怪模怪样,装扮成太监也没人肯信。”   乐之扬听得好笑,心想:“你的样子又好看多少?让你蒙混进宫,也是禁军瞎了眼。”   忽听明斗说道:“和尚,你既然来了,冷玄一定死了。”   “不死也差不多了!”冲大师叹一口气,“他挨了我一拳一脚,应该离死不远,可惜雾气太浓,让他逃了。”   明斗怒哼一声,厉声道:“他是我杀父仇人,不是你拦着,我早就一掌将他毙了。”   “实不相瞒。”冲大师淡淡说道,“冷玄与我有点儿渊源。”   “什么渊源?”明斗气愤难平,“他是你爹么?太监生秃驴,真是天下奇闻。”   “你懂什么?”冲大师语声中蕴含怒气,“冷玄早年落难,家师对他有救命之恩,此人最重恩怨,有仇必偿,有恩必报,若不是他顾念旧恩,今日我也无法得手。哼,也是他太过托大,他武功远胜于我,却不料智胜于力,我不用武功也能胜他……”   “大和尚。”竺因风冷不丁开口,“和尚,那一阵怪雾是什么来路?难道这宫里面有鬼?”   “这个么?”冲大师沉默一下,“倘若不是鬼呢?”   “什么?”竺因风冲口而出,“不是鬼,难道是人?”   明斗忽然啊了一声,叫道:“不对,你、你说的那人莫非、莫非……”结结巴巴,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。   “没错。”冲大师意味深长地道,“除了那人,还能有谁……”   “不可能。”明斗嘶声高叫,“那人不该在这儿,再说……他怎么会救朱元璋?”   “这个我也想不明白。”冲大师长叹一声,“倘若真是那人,事情大大不妙。也罢,我先回去,帮助晋王料理后事,你二人继续搜索,找不到朱元璋,你们也不用回来了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明斗大怒,“你要过河拆桥?”   冲大师冷冷道:“你连晋王也想杀,还有脸回去见他?”   明、竺二人一时默然,冲大师步子匆匆,很快去远。寂静时许,明斗才说:“竺老弟,大和尚说得对。你我跟他不同,都不是当奴才的坯子,晋王那个庸才,不值得咱们效力。”   竺因风道:“说的是。”明斗又说:“你我再去附近搜一搜,也许密室不在这儿,而在别的地方,再说既然来了,不可空手而回,找不到狗皇帝,找几样大内的宝物也是好的。”   “说得是。”竺因风吃吃发笑,“那狗皇帝病恹恹的,料也活不了几天,大和尚自以为是,让他们鬼打鬼好了……”   两人说说笑笑,去得远了。乐之扬不胜鄙夷,寻思这二人宵小鼠辈,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,冲大师瞎了眼,才会拉他们入伙。想着伸手去摸机关,想要打开石板,忽听朱元璋说道:“不能出去!”   “为什么?”乐之扬奇怪问道。   朱元璋沉默一下,说道:“也许他们假意远去,其实躲在一边窥视。”   乐之扬心头一震,寻思此事不无可能,姜是老的辣,朱元璋当真心思缜密,当下说道:“那么再等一阵子……”   “等不得。”朱元璋决然道,“此间不可久留,马上带我出宫……”   “出宫……”朱微怯生生问道,“怎么才能出宫?外面都是三哥的人……”   “三哥?”朱元璋哼了一声,阴森森说道,“微儿,记住了,从今往后,你没有什么‘三哥’!”   朱元璋起兵以来,从未落入如此绝境,更别说反叛他的竟是亲生儿子。知子莫若父,晋王阴蓄异谋、志在皇位,朱元璋并非一无所知,只不过晋王阴谋为体、胆识不足,当年北征蒙古,燕王、宁王均有战功,只有晋王晚出先退,无功无过,颇有纵敌自保的嫌疑。朱元璋震怒之下,多次下旨斥责。故而在他看来,晋王既无胆子,也无能耐,任他如何折腾,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,万料不到,这孽子贼胆包天,敢在自家寿辰动手,而且胃口极大,非但挟持自身,更要将皇族一网打尽,若其当真得逞,江山易主也不过是一个昼夜的事情。想到这儿,朱元璋心跳加剧,手心里握了一把冷汗。      第四十七章 逃出生天      换了他人,遭逢如此剧变,要么一命呜呼,要么心灰意冷。可是朱元璋一生好斗,事情越凶险,越是激起他心中斗志,至于和平安乐,反倒百无聊赖,晋王的谋逆固然让他伤心,可也只是一时半会儿,难过劲儿一去,满心只想着如何克服危机、渡过险难,至于亲情纠葛、病魔缠身,尽是细枝末节,全都不在他的心上。   “顺着石阶走。”朱元璋慢吞吞地说道,“这是一条暗道。”   乐之扬和朱微均感讶异,两人黑暗中互握一下手,连连不舍地分开。乐之扬背起朱元璋,顺着石阶向下行走,下方湿气更浓,夹带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。   走了片刻方才见底,乐之扬粗略估算,此处距离地面足有二十余丈,两侧均是长条砂石,堆砌齐整,伸手一摸,冰冷潮湿。   “放……”朱元璋嗓音嘶哑,“放朕下来。”   乐之扬忙将他放下,朱元璋背靠石壁,猛地咳嗽起来,咳得声嘶力竭,似要将心肝肺腑一股脑儿牵扯出来。朱微慌了手脚,上前拍打他背,可是全无用处。乐之扬拨开朱微,将手按在朱元璋后心“至阳穴”上,转运周天,注入一股内力。   他练的“灵飞真气”本是极精纯的道家内功,清虚冲和,注入朱元璋的“手太阴肺经”,循经络流转一周,凉沁沁有如一股清泉,所过阴火消灭、阳气滋生。朱元璋咳声渐小,最后停了下来,喘一阵粗气,涩声说道:“有劳了。”   两人相识以来,朱元璋强横霸道,从无谦和之辞,此刻乍然说出。乐之扬深感意外,微微一愣,笑道:“陛下客气了。”   朱元璋叹一口气,又道:“小子,你去对面墙上,将火把取下来。”   “火把?”乐之扬又是一愣,摸索片刻,果然有一支火把斜插在墙上,用油布密密层层地裹好,拆开以后,里面还有火折等物。   乐之扬引火点燃,照亮丈许远近,但见朱元璋面如死灰、朱微脸上带泪,转眼再瞧,前方不远处有一扇厚厚的铁闸。   “当心一点儿。”朱元璋冷冷说道,“这里面有杀人的机关,唔,你先扶我起来。”   乐之扬背起朱元璋,朱微手持火把照明。朱元璋指点乐之扬如何行走、以免触发机关,走到铁闸门前,朱元璋指出开门机关。乐之扬用力扳转,闸门徐徐打开,三人方才进入,即又砰地关上。   乐之扬吃了一惊,回头看那铁闸。朱元璋却催促他继续向前。乐之扬无法可想,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去,一路上不乏机关岔道,乐之扬眼花缭乱,朱元璋却是识途老马,对于地形了如指掌,逢关指路,一无差错。乐之扬边听边走,暗暗佩服这七旬老叟记性了得,换做自己,进入这蜘蛛网似的密道,早已不知东西,难免陷入岔路,活活困死饿死。   不知走了多远,地势向上,湿气更浓,不多一会儿,前方出现一抹微光,幽黑泛蓝,分明就是出口。乐之扬心涌狂喜,脚步加快,走了十余步,忽听朱元璋叫道:“停!”   乐之扬应声止步,定眼望去,吃了一惊,敢情前方两步之遥就是一道石坎,下方一眼井水,映衬些微月光,涟涟泛波,涌起冲天寒气。   乐之扬暗骂自己糊涂,空负一身武功,几乎失足落水,他落水不打紧,朱元璋病弱之身,在井水里一浸,那也不用活了。   朱微赶上来,照见井水,举目望去,井口如眼,窥见星宆,夜空至深至邃,点缀几粒寒星。   “好家伙。”乐之扬失笑道,“这就叫做坐井观天么?”   “说什么胡话?”朱元璋举起手来,在他后脑重重一拍,“你当我是亡国之君?”   当年金灭北宋,俘虏徽、钦二帝,关在北国五国城,掘土为井,将二人吊入井内,令其“坐井观天”,极尽羞辱之能事。朱元璋遭逢巨变,虽未落入敌手,可也算是陷身绝境,乐之扬本是无心之言,他听来却是刺耳之极。   乐之扬吐了吐舌头,笑道:“抱歉,陛下你和宋微宗不一样,他被异族抓去折磨,你可是赶走蒙古人的大英雄。”   “也没多少不同。”朱元璋沉默一下,“英雄只要输了,一样变成狗熊。”   气氛凝重起来,沉寂一会儿,朱微忍不住问道:“父皇,我们怎么上去?”朱元璋道:“你陪我在这儿等着,小子,你先上去,井壁上有落脚的地方。”   乐之扬放下人,接过火把一照,果见井壁上坑坑洼洼、多有凹陷,平常人落足不易,只要稍会武功也不难上去,当下纵身而上,左右蹬踩井壁,一口气蹿出井口。   环视四周,却是一座寻常庭院,花草疏疏落落,显得有些儿荒芜,不远处几间瓦舍漆黑无光,静悄悄如同一间鬼宅。   井口有一个精铁轱辘、一只极大的木桶。井绳入手沉重,仔细一瞧,竟也是细麻绳缠绕的铁索。乐之扬寻思,暗道出口设在井下,着实巧妙隐蔽,但无矫捷身手,决难顺利上下。朱元璋年轻还好,而今年迈老病,可又如何上来。可转念一想,朱元璋有冷玄护身,如逢异变,必有老太监相伴逃生,只没料到冷玄平时寸步不离,此次却没跟来,智者百密一疏,纵如朱元璋,也有失计的时候。   乐之扬摇转轱辘、放下木桶,朱微将朱元璋放在桶里,乐之扬再摇轱辘,连人带桶一起吊了上来,而后再放一次,又将朱微吊出井口。   三人坐在井边,各各喘气,身心松弛,如释重负。忽然,乐之扬听见些微异声,纵身跳起,定眼看向前方。   “怎么?”朱微诧异抬头,循他目光看去,黑暗里站立三人,形容枯瘦,手持拐杖,如水月光照得灰衣发白。   “谁?“朱微猛然跳起,望着三人,心子狂跳。   乐之扬一晃身,冲向居中那人,那人举起拐杖,闪电般刺向乐之扬的咽喉,招式狠辣,破空有声。   乐之扬闪身让过,反手扣住杖身,硬梆梆、冷冰冰,竟是精钢打造。他低喝一声,用力向后一拽,灰衣人身子前倾,拐杖竟然没有脱手。乐之扬微微惊讶,不及变招,左右劲风袭来,两根铁杖直指他的头部,铮铮两声,杖端吐出白亮亮的锋刃。   乐之扬放开铁杖,身子后仰,锋刃贴面而过,凌空交接,发出叮的一声,左右荡开,划一个弧形,忽又刺向乐之扬的颈项。   乐之扬拧腰翻身,双脚盘旋变化,身如龙翻蛇行,呼吸间避开锋刃,两掌齐出,击中杖身。铁杖托地跳起,“抚琴掌”的掌力顺着铁杖上传,两个灰衣人虎口发麻、经脉急颤,手中铁杖有如一条蟒蛇,摇来摆去,把握不定。   乐之扬身如旋风,双手如飞鹰展翅,“小琵琶手”诡奇变化,伸缩间又抓住两根铁杖,呔的一声,用力回夺。两个灰衣人受困奇劲,本就不胜其苦,应声虎口剧痛,铁杖双双脱手。   居中的灰衣人纵身上前,挥杖刺来,乐之扬挥舞手中双杖,一挑一拨,灰衣人浑身震动,双臂经脉颤抖,乐之扬喝一声“撒手”,两根铁杖用力一绞,灰衣人的铁杖猛地蹿起,半空中旋风一转,笔直下坠,笃的一声刺在乐之扬脚前。   乐之扬拔出铁杖,心中大为满意,对方三人不是庸手,不料两个照面,均被他夺下兵刃。“钧天”斗乐以后,武功似乎又有精进,行云流水,应拍合节,进退攻守,无不随心所欲。   那三人两手空空,却不气馁,纵身又上,似要空手搏命,乐之扬心叫“来得好”,丢下两根铁杖,只留一根在手,打算使出剑法刺倒三人。   那三人两手空空,却不气馁,纵身又上,似要空手搏命,乐之扬心叫“来得好”,丢下两根铁杖,只留一根在手,打算使出剑法刺倒三人。   心念才动,三人忽然止步,耸了耸肩,向后掠出,站在暗影深处,垂手肃立,甚是恭谨。乐之扬正觉诧异,鼻尖嗅到一股浓郁香气,如兰似麝,沁人心脾。   香气来自身后,乐之扬回头看去,朱元璋手握一个小瓶,瓶口敞开,香气分明从中飘出。   朱微原本持剑在手,想助乐之扬一臂之力,见这情形,倍感迷惑,问道:“父亲,这是什么?”   “祝融香!”朱元璋淡淡说道,“南方苗人用香草制成的奇香,用来祭祀火神祝融。”   “他们呢?”朱微指着三个灰衣人,“怎么不动了?”   “他们是此间的守卫。”朱元璋注视三人,“嗅了祝融香,就会听命于朕。”   乐之扬听得奇怪,问道:“这是迷魂香么?”   “不是。”朱元璋摇头,“这个香只是一个信号,闻到香气,他们就知道是谁来了。”   朱微仍是不解:“为何要闻香气才知道?”朱元璋指着三人:“你再仔细瞧瞧。”   乐之扬定眼望去,猛可发现,对面三人眼窝深陷,分明没有眼珠,朱微也瞧出来了,失声叫道:“哎呀,他们是瞎子?”   “不止是瞎子。”朱元璋停顿一下,“还是聋子、哑子。”      第四十八章 魄帝应子      “又瞎又聋又哑。”乐之扬心中恍然,“只有嗅觉还在,无怪要以香气识别人物。”   朱微望着三人微微出神,心中不胜怜悯,轻声说道:“他们、他们怎么变成这样?”   “变成这样才安稳。”朱元璋哼了一声,“扶我过去。”   朱微迟疑一下,扶他走近三人。三人恭恭敬敬地伸手向前、摊开手掌,朱元璋用食指在其中一人掌心画了个圈儿,那人收手,在其他二人的手心也画两个圈儿。三人躬身后退,片刻间,屋中烛火燃起,光亮透窗而出。   “进屋去吧?”朱元璋眼看其他二人神情疑惑,说道,“别担心,这房子是朕的。”   乐之扬和朱微对望一眼,扶起朱元璋,走入房间,屋中陈设简朴,但与普通民宅无异。朱微怔忡道:“父皇……”   “微儿!”朱元璋打断她道,“外面不比宫里,你不要叫我父皇了。”   “是!”朱微道,“父亲……”   “父亲二字也太雅,寻常百姓,谁用这么文绉绉的词儿?”朱元璋沉吟一下,“你还是从俗叫我爹吧!”   朱微一愣,小声说:“爹……爹……”她有生以来,都以“父皇”相称,从未叫过这个“爹”字,此时叫来,不胜别扭。   朱元璋望着女儿,心中百感交集,回想起来,他深信威势服人,要使人听命,先令人畏惧。这法子治国不错,用于家法,少了许多天伦之乐,而今落难,心情不同以往,朱微这一声“爹”,朱元璋听了只觉心中酸热,叹一口气,寻思:“人人都想当皇帝,可是当了皇帝又如何?还不如田家翁饴子弄孙、逍遥自在……”   但这念头闪烁即灭,他的心肠复又刚硬起来:“可笑,朕想这些干吗?当务之急,应是好好炮制这个老三。哼,老三多谋寡断,不足为惧,那和尚倒是一个硬茬。只不过朕失了权柄,需要万分小心,所谓前门驱狼,后门进虎,我跟老三交手,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,老四……哼,他也未必靠得住……”   朱元璋心念如飞,兴奋之情直逼当年鄱阳湖大战,非但忘了病痛,更似青春迸发,反复推演时局变化,想到紧要之处,激动得浑身发抖。   其他二人望着老皇帝,见他神气古怪,朱微忍不住问道:“爹,你没事么?”朱元璋一惊,抬头道:“什么?”朱微看了看四周,问道:“这儿是什么地方?”   “这儿么?”朱元璋沉默一下,“这里是朕避难的地方!”   “避难?”朱微越发惊讶,“父皇,不,爹,莫非你神机妙算,早已料到今日?”   “傻孩子!”朱元璋摇头苦笑,“朕要神机妙算,怎会落到如此地步?不过世事难料,多一条退路总是好的。”   朱微道:“那一条暗道是建城时修的么?”朱元璋点头。   乐之扬忍耐不住,冲口而出:“修暗道的工匠呢?”朱元璋冷冷看他一眼,反问:“你说呢?”   乐之扬心底凉透,虽然早已猜到,仍是气愤难忍。朱元璋察言观色,徐徐说道:“一国一家,总有些说不出的肮脏事儿。你生在太平之世,少见杀戮,不知人间险恶。权位之争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,但凭仁义慈悲,成不了多大气候。”   乐之扬扬声道:“那你为何要选太孙?”   朱元璋脸色陡变,重重一拍桌案,盯着乐之扬眼露凶光。乐之扬定眼与他对视,毫无退缩之意,朱元璋见他如此,更加恼怒。   朱微看看父亲,又看看乐之扬,心中焦急,正想如何劝说,忽见朱元璋收敛目光,看向窗外,口中慢悠悠说道:“你说得不错,允炆心慈手软,以此治国,必定大吃苦头,好在有朕,那些肮脏龌蹉的事儿,朕一股脑儿做完,那么他也就不用做了。”   乐之扬道:“所以你杀光挖地道的工匠,把这三人变得又浓又瞎又哑?”   “小孩子见识。”朱元璋嘿了一声,“朕起兵以来,杀的人数也数不清,你要帮他们算账,哼,十年八年也算不完。”   乐之扬心中不服,还要争辩,朱微拉了拉他的衣袖,轻声说:“爹,道灵年轻,你别跟他一般见识。”   朱元璋看她一眼,垂下目光,意似沉思,朱微猜到他的心思,又说:“爹爹,太孙吉人自有天相,或许不会有事。”   乐之扬恍然醒悟,才知道朱元璋担心朱允炆的生死,自己提到“太孙”二字,触到了他的痛处。乐之扬以虚假身份在东宫为臣,并未将这差使当真,不过朱允炆秉性仁慈,常为减轻刑罚违抗圣意,因他之故,多所存活。乐之扬嘴上不说,暗暗也有些佩服,当下收起气恼,诚恳道:“陛下放心,你若在宫里,太孙性命堪忧,你在此间,太孙便有泰山之稳。”   “说的好。”朱元璋盯着乐之扬,眼神微妙莫测,“只要老三不把朕攥在手里,他就没有必胜的把握,为留后路,就得用上人质,哼,他知道太孙在朕心头的分量,用他来胁迫朕,那是再好不过了。”   朱微又惊又喜,说道:“这么说,太孙当真不会有事?”   “那也未必。”朱元璋微微冷笑,“真要有事,也没法子,而今好比下棋,老三的棋子落下了,下一着该朕应子了。”   他毫不沮丧,反倒有些高兴,乐之扬看在眼里,深感迷惑,心想遭遇如此变故,换了自己,纵不急死,也得气死,老皇帝的气势不减反增,当真不可理喻。   忽听朱微又说:“爹,你放心,三……晋王一定不能得逞,你是真命天子,自有百神呵护,如不然,那时怎么会生出雾气?我在宫里这么久,那么浓的雾还是第一次见到!”   “雾气?”朱元璋怒哼一声,似有不快,“什么神不神、鬼不鬼的,以后不要再提了。”   他无故发怒,其他二人均感莫名其妙,朱微转动念头,心头豁亮,冲口而出:“啊,我明白了,莫非是落羽生……”转头看向乐之扬,后者也是微微点头。   朱微的心子怦怦直跳,落羽生有造化迷雾之能,太和殿上已有显露,那一阵浓雾突如其来,若非鬼怪神通,恐怕就是此人所为,不,兴许他本就不是人类,而是狐仙神怪。   小公主浮想联翩,不觉痴了呆了,过了片刻,但觉室内沉寂,转眼看去,朱元璋举头望天,双眉紧皱,似有难题思索不透,乐之扬本也低头想着什么,觉出朱微目光,抬起头来,两人四目相接,心中均是一阵酥软。   “奇怪。”朱元璋喃喃自语,“真是奇怪……”   “什么奇怪。”朱微忍不住问道。   朱元璋摇了摇头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这时阴影晃动,一个灰衣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里,手里捧着瓷壶茶杯,他在家什间穿行,如鱼得水,一丝一毫也不曾绊到,反是乐之扬和朱微,知他又聋又瞎,为他担足了心事。   灰衣人走到近前,将茶具放在桌上,微微欠身,伸出右手,朱元璋伸出食指在他手心画了几下,灰衣人连连点头,默然退下,出门之时,也未碰到任何器物。   朱微看得惊讶,问道:“爹爹,他的鼻子这么灵?东西在哪儿也能闻到?”   朱元璋微微点头,冷笑道:“听不见,看不见,只剩一个鼻子,要是不灵,又怎么生活?”   “他们……”朱微低下头,神情黯然,“他们这个样子多久啦?”   “打小儿就是如此。”朱元璋甚是不耐,“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!”   乐之扬心中一阵难过,如此说来,这三个废人年纪不过三十,看起来却如五十老人,想着又怜悯又恼怒,狠狠瞪了朱元璋一眼,朱元璋凑巧看见,脸色微微一沉。   忽听朱微又说:“爹爹,这些人真、真是你害的么?”   朱元璋白眉一挑,似要发怒,可又生生忍住,说道:“点子是朕出的,人么,是冷玄调教的。”   朱微的心里一阵翻腾,她素知父亲残忍,可也只有耳闻,而今亲眼目睹,当真百味杂陈。   “微儿。”朱元璋又说,“你一定以为为父残忍……”朱微忙道:“女儿不敢!”   “你那样子骗得了谁?”朱元璋漫不经意地道,“这三个人都是钦犯后代,伦律当斩,好死不如赖活,让他们活到如今也算不错了。”说到这儿,自觉说服不了女儿,心头怒火上蹿,重重一拂衣袖,劲风扫过,灯烛一阵摇曳。   这时灰衣人又走进来,手里捧着纸笔墨砚、印泥火漆等物。朱元璋提起毛笔,说道:“微儿,磨墨。”   朱微碾好香墨,朱元璋铺开宣纸,狼毫染墨,皱了皱眉头,抬头看向乐之扬。   乐之扬知道他信不过自己,笑了笑,退到一边。朱元璋这才笔走龙蛇,刷刷刷写满一纸,而后吹干湿墨,抽出头上白玉发簪,对着烛火瞧了一瞧。乐之扬惊讶发现,发簪一头竟是一枚小小印章,刻有数个蛛丝小篆。朱元璋蘸过印泥,盖上印章,塞入一个信封,用火漆封好,火漆上也盖上玉印。      第四十九章 安天之行      “道灵。”朱元璋看向乐之扬,“你是席应真的弟子,跟他一个模子倒出来的。朕杀人太多,你一定看不过眼,好啊,我只问你一句,晋王和朕,谁当皇帝更好?”   乐之扬一愣,说道:“当然是陛下。”   “为何?”朱元璋盯着乐之扬,两眼精光灼灼。   乐之扬道:“晋王大逆不道,连父亲都要加害,更别说天下的百姓了。他若当了皇帝,天下人都没有好日子过。”他本想说出冲大师的野心,想了一想,到底没有出口,心中寻思:“晋王为大和尚操纵,恐怕还不自知,纵然登上皇位,怕也日子难过。”   “好。”朱元璋满意点头,“这话中听,君子和而不同,你我都不是君子,但也大可向君子学一学‘和而不同’的道理。”   乐之扬道:“不敢。”   “虚客气就免了。”朱元璋挥了挥手,“如今朕这个样子,也不算上什么皇帝。”他取过一张纸,随手写写画画,“如今老三拿到印玺,可以调动禁军,也可号令群臣。纵然有人问起,他也大可谎称朕病魔缠身、无法露面。朕若是他,一定趁此机会,以风卷残云之势调遣禁军、清除异己,动手越快越好,生米煮成熟饭,谁也无奈他何。”   乐之扬点头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   “好在朕留有后手。”朱元璋微微冷笑,“京城之中,有一个地方,光有印玺圣旨也调动不了。”   乐之扬一愣:“什么地方?”   “锦衣卫。”朱元璋字斟句酌,“调动锦衣卫,需要朕的私章。”拿起白玉簪扬了一扬。   乐之扬想了想,说道:“这么说,陛下要用锦衣卫平乱?”   “只凭锦衣卫胜不了。”朱元璋拿起桌上书信,“这一封就是朕的手谕,写了平乱方略。道灵,你肯为朕送给锦衣卫么?”   乐之扬迟疑一下,接过信封,拱手道:“一定不辱使命。”   “天下事在此一举。”朱元璋盯着乐之扬,目光锐利无比,“你若成功,就是复兴我朝的大功臣,除了朕的皇位,你要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  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狂跳,忍不住瞥了一眼朱微,灯光下,朱微俏脸飞霞,有意看着别处,雪白的牙齿轻咬朱唇,借以按捺心中激动。   “此外……”朱元璋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,“老三不是傻子,也会设法收服锦衣卫。此去一定不会太平,一人计短,二人计长,微儿,你也去帮一帮道灵。”   乐之扬一愣,继而心生狂喜,朱微却吃了一惊,失声道:“那怎么行?我走了,谁来照顾你呢?”   “有三废在呢。”朱元璋漫不经意地道,“朕不良于行,去了也是累赘,若是一个不慎,再落入老三手里……嘿,那什么也不用提了。”   乐之扬听了默默点头,心想:“不错,晋王一日找不到朱元璋,一日坐不稳那一张龙椅。”   朱微仍是拉住父亲的手不放,朱元璋眼里透出一股暖意,拍拍她的手背,柔声说道:“好孩子,听话!这儿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,即有万一,还可躲到井下呢。”   朱微听了,稍稍心安,转眼看向乐之扬,见他眉眼生春,眼里的笑意似要洋溢出来。朱微明白他的心思,撅起小嘴,微微有些不快。   朱元璋又说:“事不宜迟,快去快回,老三抢了先手,可就麻烦大了。”   两人只好离开,出门之前,乐之扬看见墙上挂着一口宝剑,摘下挎在腰间。走到大门之前,忽见三个废人静悄悄站在那儿,一动不动,形如三根木桩,朱微想要拜托三人,又想起三人不能听闻,心中忐忑不安,闷闷走出庭院。   门外一条巷道,再也寻常不过,四周屋舍都不轩峻,一瞧就是民居,身后宅子处在其间,再也平常不过。   乐之扬见朱微愁眉不展,不时回头顾望,便说道:“大隐于朝,中隐于市,陛下这算是中隐,对头要想找到他不容易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朱微叹一口气,“那三个废人是爹爹害的,未必不会对他不利。”乐之扬摇头:“你没听说过么?那三人打小儿如此,也即是说,他们压根儿也不知道加害者是谁?”   朱微听得默然,无声叹息一会儿,忽道:“道灵……”   “还叫我道灵。”乐之扬看着她似嗔似笑,“我没有别的名字么?”   朱微双颊发烫,也掩口而笑,说道:“好啦,乐之扬,不跟你说笑话儿了。嗯,我知道,爹爹许多事做得不对,可是,可是他对我却很好。”   “是呀。”乐之扬冲口而出,“他若对你不好,我才不会救他。”   朱微愣了一下,望着身边少年,心中甜苦参半,说不清什么滋味,过了片刻,轻声说道:“可你毕竟救了他,救人须救彻,如今天下的安危都在我们身上。”   “天下怎么样我不在乎。”乐之扬笑了笑,漫不经意地道,“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。”   “我说正事呢,你却老没正形。”朱微有点儿气恼,可是看着乐之扬,不知为何,就是发作不了。   “我说的也是正事。”乐之扬收起笑脸,“方才所言,句句出自真心,若有一字敷衍,叫我……”   朱微慌忙捂住他口,心儿暖暖软软,似要融化一般,禁不住将头靠在乐之扬怀里,柔声叫道:“乐之扬,乐之扬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乐之扬问道。   “没什么?”朱微轻声说,“我就想叫一叫你,你不是嫌我不叫你的真名么?我现在就叫,叫一千遍、一万遍才好。”   乐之扬情不自禁,将她搂入怀里,少女身子温软,一股暖香萦绕鼻端。乐之扬睡梦里不知拥抱过朱微多少次,此时当真抱着女子,心头却是患得患失、不胜迷茫,只恨春光短暂,难以长相厮守,眼下拥抱一时,将来前途如何,却是一团迷雾。   “乐之扬。”朱微抬起头来,脸上不知何时挂上泪痕,“我该怎么办,每次跟你分手,我的心就跟针扎似的,妈妈去世的时候,我也没有这么难过,刚才离开爹爹,我心里居然有些欢喜,哎,我、我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。”   乐之扬也觉凄然,捋起她的秀发说道:“要不然,我们送完信就远走高飞,离开京城,去无双岛。”   朱微微微一怔,脸上流露出憧憬神气,过了一会儿,又摇头叹气。乐之扬见她神情,知道她放不下家人,心中颇感失落,强笑道:“宝辉,方才陛下许了我,只要勤王有功,我要什么,他给什么,那时候,我就要你,天子一言九鼎,必然不会失言。”   朱微精神一振,可又隐隐感觉有些不妥,至于如何不妥,却又说不上来。忽听乐之扬说道:“时间不早,我们还是快去锦衣卫。”   两人恋恋分开,朱微担忧道:“乐之扬,你说,锦衣卫的指挥使会不会听爹的话?”   “人心难料,我也说不准。”乐之扬想了想,“事到如今,只好随机应变。”   朱微点头,又想起一事,问道:“是了,锦衣卫在哪儿?你知道么?”   “哎呀。”乐之扬一拍后脑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“你也不知?”朱微大急,“那可怎么办……”忽见乐之扬抿嘴微笑,顿时醒悟过来,叫道,“好啊,乐之扬,你这个撒谎精,又想法子骗人。”纵身扑入他怀,举起拳头一阵乱捶。乐之扬哈哈大乐,这一笑扬眉吐气,多日的相思愁苦一扫而光,心中喜乐无极,甚至于有些儿感激晋王,若非那老小子谋逆,他又如何能得到与心上人亲近的机会。   正事要紧,两人亲昵一阵,分开上路。锦衣卫在城东,此处却在城南,乐之扬久在市井,京城大街小巷了如指掌。两人七折八拐,到了大街,忽见街上一队队禁军正在巡逻,紧要街口也有武士守卫,一个个顶盔贯甲、刀枪雪亮,肃杀之气弥漫长街。   乐之扬暗暗叫苦,拉着朱微退入小巷,小声说:“糟糕,晋王派兵宵禁。”   “怎么办?”朱微焦急道,“冲过去?”说着握紧剑柄。   乐之扬低头想想,笑道:“下面不行,我们走上面。”伸手指了指屋顶,朱微会意,笑道:“你呀,考校我的轻功么?”   “考校不敢。”乐之扬纵身而起,双脚点踩墙壁,一溜烟上了屋檐,正想回头拉扯朱微,身边轻风飒飒,朱微蹿上屋顶,负手站在那儿,笑盈盈望着乐之扬。   “好轻功。”乐之扬笑道,“咱们比比。”当先蹿出,蛇行狸伏,踩着屋瓦无声飞奔,朱微跟随在后。乐之扬原本怕她脚力不济,屡屡回头顾望,不想朱微根基牢固,体态轻盈,兼之内功出于道门,轻细绵长,耐力甚强,越过七八个屋顶,始终落在乐之扬身后五尺。乐之扬心中赞许,可又有些遗憾,朱微轻功了得固然是好,倘若不济,乐之扬拖拉搀扶,大可多一些儿亲近的机会。      第五十章 剑拔弩张      胡思乱想间,远处传来些微响动,似是有人踩踏屋瓦。乐之扬心生警兆,示意朱微止步,两人不及择地躲避,前方出现数道人影。来势快得出奇,当先一人个子偏矮,身法轻盈出奇,仿佛御风而行,贴着瓦面滑翔过来,瞬息间,到了二人近前,锐声喝道:“谁?”   声音甚是耳熟,乐之扬借着月光细瞧,愣了一下,冲口而出:“杨风来?”   杨风来也是一愣,瞪着乐之扬满脸疑惑:“你认得杨某?”乐之扬尚未开口,便听有人叫道:“乐之扬,是你么?”   问答间,后面数人赶到,其中一人纵身上前,身形瘦小,正是江小流,见到乐之扬,忽又满脸诧异。乐之扬乍见好友,心生狂喜,情知易过容貌,对方未能辨识,可又不忍欺瞒,当下笑道:“江小流,你好啊。”   数月不见,江小流精悍不少,听了这话,双目发亮,扑上前来,一把抓住乐之扬的手臂,歪头打量一下,忽地哈哈大笑,用力给他肩头一拳,骂道:“他奶奶的,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,鬼鬼祟祟的像个道士。”   “不是像。”乐之扬笑了笑,“我就是道士?”   “什么?”江小流吃了一惊,冲口而出,“你出家啦?”   “当然没有。”乐之扬大笑,“过了这么久,你还是那么好骗?”   江小流呆了呆,悻悻道:“没错,你狗东西就是乐之扬,如假包换,你若不撒谎,就跟狗不吃屎差不多。”   乐之扬微微一笑,扫视后来之人,心中暗暗吃惊,除了杨风来,花眠、施南庭、童耀也在其列,小小屋顶之上,竟然聚齐了东岛四尊。   众人起初迟疑,但见二人说笑,细看乐之扬面孔,果然发现易容痕迹,童耀叫道:“小乐,真是你么?”乐之扬点头笑道:“童先生,久违了。”   “你扮道士干吗?”童耀神情疑惑,盯着乐之扬上下打量。   “老童。”花眠拍拍他肩,微笑道,“乐之扬如此装扮,自有他的道理。”乐之扬对她素有好感,恭恭敬敬作揖说道:“花尊主安好。”   花眠含笑点头,施南庭也施礼道:“乐兄弟,当日你解救本岛于危难,东岛上下铭刻于心,无日不思回报,但不知足下何以在此?呵,这一位公子,当日仙月居似乎见过……”目射精芒,注视朱微。   朱微仍是“乐道大会”时的装束,丰采秀逸,俨然清贵公子,所幸当日“仙月居”楼上她也是男扮女装,只因容貌俊雅,过目难忘,数年过去,施南庭依然记得。   朱微性子沉静,眼看乐之扬故人相逢,只是默默旁观,此时见问,正要回答,乐之扬抢先笑道:“她叫杨若南,跟杨尊主同姓,又跟施尊主同名,都有一个‘南’字,呵,真是巧的很。”   施南庭一愣,拈须笑道:“不错,真是巧的很。”他品性端方,君子待人以诚,不愿胡乱猜测人心,虽觉乐之扬言行古怪,也丝毫没起疑心。   江小流望着朱微,不知为何,有点儿自惭形秽,眼看她与乐之扬目光交接,意似亲密,登时心生醋意,怏怏道:“乐之扬,他是你新交朋友么?生得可真俊,哼,跟个娘儿们似的。”   乐之扬心中有鬼,作声不得。杨风来怒道:“江小流,你又胡说什么?”说着给了江小流后脑一掌,江小流痛得哼哼。杨风来拱手道:“乐兄弟,教徒无方,让你见笑了。”   乐之扬当日援手,坏了冲大师的阴谋,东岛上上下下,无不感念他的恩惠,纵如尊主之流,也是称兄道弟,将他视为平辈。乐之扬客气两句,说道:“我有急事,途径此地,适逢禁军宵禁,只好高来高去。”   东岛众人对望一眼,花眠说道:“原来是宵禁?我还当是搜捕罪犯呢!奇怪,我听说今日是朱元璋的寿辰,满城同庆,晚上要放灯火,怎么突然之间就警戒全城,如临大敌一般。”   “我也不知……”乐之扬扯开话题,“各位来京城干吗?”   “找你啊。”江小流停顿一下,面露羞涩,“还有,还有叶、叶小姐。”   “爷爷小姐?”乐之扬明知他的心思,故意打趣调笑,“到底是爷爷还是小姐?”   “去你娘的。”江小流大怒,“我才是你爷爷……”没骂完,就看杨风来瞪眼望来,只好吐一吐舌头,把后面的脏话咽了回去。乐之扬走后,他一人呆在岛上,“龙遁流”家法谨严,江小流不敢乱说乱骂,心中十分憋闷,此时见到乐之扬,回复本性,污言秽语冲口而出,看似骂人,实是欢喜。   花眠叹一口气,黯然道:“江小流说得没错,当日你们追赶那和尚,一去不回,我们心中焦急,可惜有伤在身,无力出海寻找。后来伤势痊愈,大伙儿乘船出海,里里外外找了个遍,也没发现你们的踪迹。后来大陆传来消息,说是席应真到了京城,我想你们三人一起,他在京城,你们多半也在,是以一路寻来。论修为,江小流不该出岛,可他出身京城,谙熟地形,又是你的好友,故而带他同行。上岸后,我们本想直奔京城,谁料无巧不巧又听到了灵苏的消息……”   说着微感迟疑,注视乐之扬道,“灵苏她、她为何做了盐帮帮主?”乐之扬挠头道:“这个么,她爱做就做,我又怎么知道。”   花眠疑惑问:“你们为何不在一起?”目光投向朱微,眼里疑虑更浓。   乐之扬心头咯噔一下,心想花眠心思缜密,时候一久,必定看穿朱微女扮男装,况且大事在身,不宜久留,当下笑道:“叶姑娘大小姐脾气,我惹不起,躲得起,这不,她做她的盐帮帮主,我做我的京城道士,井水不犯河水。”   花眠轻轻皱眉,打量他一眼,说道:“那你可知道,她也来京城了么?”   “什么?”乐之扬冲口而出,“她也在京城。”   花眠点头道:“我们得到消息,去扬州找她,可是扑了空,询问盐帮弟子,才知她来了京城。”   乐之扬大感头痛,屋漏偏逢连夜雨,这个节骨眼儿上叶灵苏竟然也来了京城。这位大小姐向来不嫌事大,难不成也跟冲大师一样来找朱元璋晦气。更离奇的是,盐帮帮主驾到,他这个“紫盐使者”一无所知,不过仔细想来,他在盐帮是乐之扬,到了京城就变成道灵,叶灵苏纵然有心也无处寻他。   想来想去,头痛不已,乐之扬一抬头,忽见花眠冷冷望来,眼中大有质疑。他心头一跳,忙说:“花尊主,叶灵苏的下落我委实不知,在下恰有要事,你们在哪儿住宿,等到事了,咱们再会不迟。”   花眠甚是失望,淡淡说道:“我们刚到,还没地方歇脚。”乐之扬一愣,笑道:“有缘必会再见,告辞,告辞。”他心虚胆怯,唯恐时候一长,朱微身份泄露,只想离这一群人越远越好。不待花眠应声,一扯朱微衣袖,曳开大步就走,耳听江小流叫嚷:“喂,乐之扬,你怎么走了?我还有话问你呢……”   乐之扬充耳不闻,一口气奔出老远,方才放慢脚步,回头望去,无人跟来,这才松一口气,转头看向朱微,小公主神情疑惑,小声问道:“他们是你的朋友么?”   “有的是。”乐之扬心头闪过江小流的影子,停顿一下,“有的不是。”   朱微道:“你这样匆匆离开,他们心里一定奇怪。”   “顾不得了。”乐之扬微微发愁,“这些人好几个都是你爹的大仇敌,若是知道你的身份,非把你生吞活剥不可?”   朱微呆了呆,黯然道:“父皇仇家真多,走到哪儿也能遇上。”   乐之扬见她难过,忍不住安慰:“做皇帝的哪儿有不得罪人的?咱们要事在身,你就别多想了!”   朱微点一点头,收拾心情。两人纵起轻功奔跑一阵,望见锦衣卫指挥司的宅邸,其间灯火通明、人声喧哗,隐约夹杂刀剑撞击之声。   两人心往下沉,看情形,晋王已对锦衣卫动手,两人到底来迟了一步。朱微不知所措,。望着乐之扬俏脸发白,乐之扬沉吟一下,决然道:“先去瞧瞧。”   两人俯身向前,到了近处,但见四面墙头均有锦衣卫武士,身披鱼鳞铠甲,遮住飞鱼锦服,手中强弩张满,围成一圈对准墙外。   墙外围绕数百禁军,手持刀盾,大声叫骂,近墙处躺了几具禁军尸体,血流满地,触目惊心。   乐之扬放下心来,寻思:“谢天谢地,锦衣卫还未易手,事情还有转机。”   忽见一个太监越众而出,尖声叫道:“张指挥使,你反了么?圣上的手谕也敢违抗?更有甚者,你扣押天使,杀害禁军,你们这些锦衣卫,狗胆包天,就不怕诛灭九族吗?”   墙头的锦衣卫听了这话,面面相觑,神色犹豫,分明军心动摇,手中劲弩也略略抬起。那太监见机,正想趁热打铁,冷不防一支弩箭射来,正中咽喉,登时毙命。   禁军发一声喊,扯起弓箭对准墙头一阵乱射,锦衣卫缩头避过箭雨,又以手中弩箭反击。两边对射一轮,各有死伤。   过了半晌,禁军收弓后撤,一个统领模样的人手持盾牌,慢慢挪上前来,大声叫道:“各位锦衣卫的兄弟,大伙儿都为圣上效力,何苦自相残杀?你们抗旨不遵,如论如何也说不过去。”   卫所里沉寂时许,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:“圣旨?哼,周指挥使,你什么时候见过带着几百禁军传圣旨的?”   “张指挥使。”禁军首领说道,“你悬崖勒马、为时不晚,圣上就是料到你会抗旨,才会派兄弟前来督战。”   “周兄你有所不知……”姓张的沉默一下,“如论如何,锦衣卫只听从圣上一个。”   禁军统领怪道:“既然如此,何不接旨?”   “此事不便明言。”张指挥使停顿一下,“若要张某听令,你让冷玄冷公公亲自过来宣旨,他若来了,张某任杀任剐,决不迟疑。”   禁军统领面露迟疑,这时一个太监凑上前来,在他耳边低语几句。统领瞪了太监一眼,皱了皱眉,扬声叫道:“不巧得很,冷公公受了风寒,今晚怕是来不了啦。”   “好啊,”姓张的呵呵冷笑,“今晚来不了,那就明天来,不见冷公公,咱们就这么耗下去。”   周指挥使呸了一声,怒道:“狗娘养的,张敬祖,这是你逼我的,小的们,把攻城的器械调过来,老子就不信,这一堵破墙能比城墙还硬。” 【卷六完】 小说下载尽在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【白猎鹰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